王任平
夏日,阳光如熔金般泼洒在闽南大地上。官桥镇漳里村口,几株百年荔枝树垂下沉甸甸的果实,殷红的果壳在绿叶间闪烁如星,仿佛在为那一片红砖古厝点燃引路的灯笼。转过林荫道,眼前豁然展开一片赤瓦的海洋——蔡氏古民居建筑群,静卧在蓝天下,十六座宅邸如停泊百年的红船,在时光之海中岿然不动。
踏入石埕的瞬间,便走进了清代闽南建筑的活态画卷。三公顷的天地间,东西二百余米长的建筑阵列铺展如展开的史册。每座宅第皆为二进或三进五开间的格局,穿斗式木构架托起硬山式屋顶,两端燕尾脊高翘入云,宛如群燕展翅欲飞,在蓝天上裁出灵动的剪影。石埕如棋盘般纵横相连,宽逾十米的石板地泛着青灰光泽,百年前凿石的叮当声仿佛仍在石缝间回荡——传说这“琵琶穴”风水宝地,正是因凿石声不绝而财源广进。
穿行于山墙夹峙的两米宽防火通道,指尖拂过红砖墙面。闽南特有的“出砖入石”工艺在阳光下展露奇观:条石如银链镶嵌在红砖墙体间,砖石错落处,浮雕刻着三英战吕布的英姿、孔明空城计的从容。世佑厝门廊上,龙首鱼尾的“吻兽”居于屋脊,目光炯炯似在洞察天象,守护着百年的安宁。德棣厝的辉绿岩柱上,印度佛教风格的连珠叶纹缠绕蔓延,无声诉说着南洋海风带来的异域情调。
醉经堂前,一方小花圃里三角梅开得正艳。门楣上“吟风”“弄月”的题字已被岁月磨淡,昔年文人墨客在此品茗论诗的场景却恍如在眼前。推开虚掩的格扇门,厅堂隔窗上小木条拼成的篆字“华堂甲第”“兰桂齐芳”依旧清晰,木雕蝙蝠翩然欲飞,衔着“福”字掠过梁枋。一缕阳光穿过窗棂的镂空雕花,在地面投下灵禽瑞兽的光影,仿佛那些凝固在木石间的生命又苏醒了片刻。
行至蔡浅自居的宅院,但见门匾“莆阳世胄”四字庄重端方。庭院深深,南侧“倒屋”低矮的轮廓引人注目:佣仆居所的地基不得高于正房,屋脊不能超过主宅大门,森严的等级制度在建筑尺度中凝固成具象的符号。然而,最动人的是,正厅梁枋间悬挂的台湾进士蔡寿星墨迹:“读书非精不欲博,用心非纯不欲纷”——闽台文脉在此交融,海上丝路的文化回响穿透百年风云。
暮色渐合时,登高俯瞰。整片建筑群形如琵琶的轮廓在夕阳中愈发清晰:西窄东宽的格局是琴身,石埕缝隙如琴弦。九天仙女遗落的这把琵琶,经蔡氏父子四十六载精心雕琢,终成闽南建筑大观园。晚风拂过荔枝林,沙沙声应和着燕尾脊的飞动之势,整座古厝群似要乘着红云归去,回到那个帆影幢幢的南洋商贾时代。
离园时回望,余晖为红砖镀上金边。这占地一万多平方米、容四百间房舍的巨构,不仅是穿斗木梁与雕饰艺术的巅峰之作,更是一部用砖石写就的家族史诗。当最后一缕天光隐没在燕尾脊后,我忽然懂得:所谓永恒,不过是匠人将生命刻入石头的深度,是游子跨越重洋也要把乡愁砌成家园的执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