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04版:九日山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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锄头

曾剑青

锄头本名不叫锄头,只因他自幼便跟着父亲在田间劳作,对锄头这农具爱惜得紧,整日不离手,锄地的动作娴熟又利落,村里人打趣说他就跟那锄头成了精似的,久而久之,便都唤他“锄头”,这名字也就这么叫开了。

锄头是铁打的,锄头也是肉长的。铁打的锄头,木柄被磨得发亮,刃口闪着冷光;肉长的锄头,筋骨如铁铸,脊背弯成犁弓。这肉长的锄头,便是村中那个被唤作锄头的汉子。

天未明时,他已踩着露水下地。那柄铁锄在他手中翻飞,黄土便如浪花般层层分开。村人问他何以如此拼命,他只笑笑,不作声。后来,人们才知晓,他家中有两个读书郎,一个在上大学,一个在县里最好的中学。锄头只凭一双手、一把锄,硬是刨出了两个读书人的前程。

他谈起孩子时,脸上的皱纹便舒展开来,说是孩子自己争气。村人却道,这是锄头的家风使然。家风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如锄头翻起的泥土气息,浸透了两个少年的衣衫。铁锄入土三分,家风入骨七分。

锄头善治水。两户农家为一条水沟争执不下,几乎拳脚相向。锄头来了,不言不语,沿着沟渠向上游走去。他的眼睛比测量仪还准,手脚比挖土机还利索。不过半日功夫,便改了水道源头。水流改了道,人心也改了向。两家和好如初,争着要请锄头喝酒。

他喝酒时也像锄地,一仰脖便是一盅,干脆利落。酒过三巡,有人问他治水的诀窍。锄头抹了抹嘴,说:“水如人,要找对路。”这话听着平常,细想却深。他治水不靠蛮力,而是顺着水性,如同他待人接物,总是先摸透对方心思。

村中老人说,锄头的手上有眼睛。黄土在他锄下,听话得像绵羊;清泉在他手下,温顺得像闺女。这手上的眼睛,其实是长在心里的。

学校来了一帮城里孩子学农事,拿锄头的姿势千奇百怪,活像一群提笔的书生在耍关刀。老农们教得口干舌燥,孩子们仍不得要领。锄头蹲在田埂上看了半晌,忽然拍腿大笑。

“一握、二跨、三拐、四落锄!”他编出口诀,示范起来。一握,双手稳稳握住锄柄;二跨,右脚向前跨出一步;三拐,腰身顺势扭转;四落锄,锄头精准地落入土中。孩子们跟着念,跟着做,不一会儿,田间便响起整齐的“一握、二跨、三拐、四落锄”,伴着锄头入土的闷响,竟有了几分韵律。

校长看得目瞪口呆,问锄头哪来的这般智慧。锄头搓着沾满泥土的手掌,说:“锄地如教人,要顺着劲儿来。”他教孩子,如同调理新垦的荒地,不急不躁,由浅入深。那些白嫩的手掌磨出了水泡,却没人喊疼,因为锄头伯伯说:“水泡是土地给的勋章。”

夕阳西下时,孩子们排着队跟锄头告别。他们的背影在田埂上拉得老长,锄头忽然觉得,这些城里娃的背影,和自家两个读书郎竟有几分相似。

铁打的锄头会生锈,肉长的锄头也会老去,但锄头翻过的土地不会忘记他,就像那些被他教过的孩子不会忘记“一握、二跨、三拐、四落锄”的口诀。在这个村庄里,锄头已经不仅仅是一件农具,也不只是一个名字,而成为一种活着的道理——入土要深,做人要实,教人要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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