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04版:九日山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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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夏味

许健辉

一到七月,听着那蝉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我就开始走神。脑袋里全是外婆家的老院子,特别是那张竹床,躺上去翻身都“咯吱咯吱”响,现在想起来,那声音就跟刻在DNA里似的。青石板被晒得能煎鸡蛋,可竹床缝里藏着的竹香,混着夜来香,闻着就像小时候偷藏在枕头底下的水果糖,每次想起来都甜得心痒痒。

要说外婆家夏天最绝的,还得是井水里的冰西瓜。那口老井在院子的角落里蹲了几十年,井绳摸起来滑溜溜的,有一股青苔味。外婆把西瓜往木桶里一扔,“咚”一声就沉下去了。我那时候可积极了,搬个小板凳一坐就是大半天,就盯着水面上那青皮蛋似的西瓜晃啊晃的,跟月亮掉进井里似的。非得等到日头把晾衣绳的影子晒得歪七扭八,外婆拉着井绳把西瓜捞上来,刀刚碰上瓜皮,咔嚓一声,那股冰丝丝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外婆每次都把最红、最沙的瓜心挖给我,自己啃着白兮兮的瓜皮,还念叨:“我这老掉牙的,就好这口脆的。”

夏天晌午头,外婆家灶台一冒烟,整条巷子的小孩都得馋哭。她总戴着那块洗得发白的蓝头巾,捣鼓绿豆糕跟变魔术似的。把磨好的绿豆揉进糯米粉里,不知道从哪掏出一罐蜂蜜,往蒸笼里一放。等掀开盖子,白雾裹着甜香,直接往人脸上扑。我踮着脚扒拉灶台,外婆就拿筷子头沾点蜂蜜,往我嘴里一戳:“小馋猫,先解解馋!”提着竹篮去老榕树下,隔壁王阿婆直夸外婆手巧。我嚼着裹满蜂蜜的糕点,看外婆眯着眼给老邻居们分,皱纹里都透着甜。

还有外婆熬的酸梅汤,现在想起来都直咽口水。她总说超市卖的酸梅粉都是“科技与狠活”,非得自己做。三伏天热得人喘不过气,她戴着老花镜,把乌梅、山楂、洛神花洗了一遍又一遍。砂锅“咕嘟咕嘟”冒泡的时候,我就蹲在灶台边偷吃冰糖,外婆拿勺子轻轻敲我手背:“小老鼠又来偷油吃啦!”熬好的酸梅汤装在粗陶瓮里,埋在井边阴凉地儿。傍晚挖出来,琥珀色的汤汁里飘着冰块,一口下去酸得直龇牙,可那回甘能在嘴里留老半天。外婆捧着搪瓷缸,看我喝得鼻尖冒汗,笑得跟村口开得最艳的石榴花似的。

夏天晚上,那张竹床就是我的快乐星球。葡萄架在月光下影影绰绰的,我枕着外婆的膝盖数星星,数着数着就数到牛郎织女的故事里去了。外婆摇着蒲扇,把蚊子赶得远远的,讲到关键地方,突然就不说话了,我急得直拽她的衣角,她才慢悠悠接着讲。夜来香的味道混着外婆身上的皂角香,那时候就想着,要是日子能永远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后来,我去城里上学,超市冰柜里的西瓜再甜,总觉得少了井水冰过的那股清凉劲儿;网红店里的糕点再精致,也吃不出外婆绿豆糕的烟火气。再回外婆家,老井填了,葡萄架倒了,竹床也不知道哪去了,连墙角的夜来香都枯了。可每到夏天,听见卖酸梅汤的吆喝声,看见老街坊摇着蒲扇唠嗑,那些回忆“唰”一下全涌上来了——外婆戴着蓝头巾在灶台忙前忙后的背影,竹床摇晃时的“吱呀”声,还有她往我嘴里塞冰糖时,指尖带着的面粉香。

外婆的夏味,哪是西瓜、绿豆糕、酸梅汤这么简单?那是藏在岁月里,怎么都化不开的爱。这份爱就像老井里的水,一直清清凉凉地淌在心里。现在每次想起外婆的夏天,连蝉鸣听起来都没那么烦人了,反而带着股说不出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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