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04版:九日山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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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声里的乡魂

郑艳艳

古厝的横梁上挂上素白幡条,正中央一个斗大的“奠”字,透着肃穆、悲凉。

“好爹好爸啊!烧金烧银给你买路走、买路过,烧金烧银给你买物吃、买物配……”

正当众人跪在三叔公的灵柩前悲痛哭泣之时,从隔壁村闻讯赶来的大姑率先扯开嗓子,将纯粹的哭嚎加入了抑扬顿挫的闽南语唱词,这场延续千年的乡村哭丧仪式,就此拉开帷幕。

平日里佝偻着背、操持着家长里短的三姑六婆,大字不识几个,此刻像被赋予了某种神秘力量,竟能在固定的曲调里,将对逝者的追思、生活的艰辛,化作一句句即兴的唱词。这些夹杂着泥土气息的词句,句式工整,甚至还能押韵,简直匪夷所思。

大伯母感念着三叔公生前帮衬族人的善举,二姑婆哭诉膝下儿女远游的孤寂,时运不顺的六婶则祈求得到逝者在天之灵的庇护……

她们跪在灵堂的草席上有曲有调地哭诉着,一边往一口火势正旺的铁锅里添加金纸和银纸。还未燃尽的纸灰亮着点点红光随风飞扬,众人涕泪交加,神情却无比虔诚,仿佛烧了那堆积如山的金纸和银纸,一生清贫节俭的三叔公便可“腰缠万贯”。

前来吊唁的亲友络绎不绝,哭丧的顺序严格遵循着辈分高低、长幼之别。看着很多亲人看似哭诉哀思,实则借此求助另一个“超凡”世界的保佑,我内心泛起复杂的涟漪。南宋的陆游早就明白“死去元知万事空”,而有了现代文明的认知,我们更应该明白只有人活着,才有力量创造价值。可老一辈的人却笃信着古老的精神寄托,祈盼逝去的亲人能够跨越阴阳,给予生者庇护。

闽南地区农村的丧事,最讲究热闹。“哭”得热闹,尤其重要。自己人哭不了那么久,也哭不出那种气场,于是就衍生出“代哭”这一职业。

专业哭丧队踩着碎步登场了。三位浓妆艳抹的女子,身着戏服般的服饰,举手投足间带着程式化的悲戚。当她们开口唱着“你少年时候劳劳兼苦苦,勤勤更俭俭,无暝也无日……”我们竟被这些千篇一律的套话触动了心底的柔软,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泪水也被催得滴滴滚落。

除了唱词哀凄,她们也会适当地洒点泪水,显得更加情真意切。眼泪,也是她们行业竞争的一个重要手段。农村人评价哪支哭丧队好,往往不是听唱功或唱词,而是这样评说:“那一队只会干号,哭得太假;这一队还真流眼泪了,才是哭得好的。”仿佛泪水才是衡量悲伤的唯一标尺。

不一会儿,她们的浓妆就被泪水弄花了。眼线、睫毛膏晕染开来,浮粉的两颊划出两道深深的墨痕,抹得猩红的嘴唇一张一翕,看起来既滑稽又惊悚。

她们还随身带着一个小盒子,两曲唱罢,把盒子摆出来。除了谈好的出场费,还需要额外打赏。深谙此道的堂叔,熟练地指挥着大家换零钱。

哭丧队补了妆,再次粉墨登场。音乐响了好一会儿,她们举着话筒,却不急着开口。跪在一旁的主家,心领神会,往盒子里投了二十元,她们这才放开嗓子。唱了两句,一个主唱就故意减弱了声音,歪着头瞥着盒子,若百元大钞投入,便瞬间来了精神,泪花陡然迸出,洪亮的哭嚎声从丹田迸发出来,在人群头顶盘旋,飞上屋檐……

点歌环节更是将这种荒诞推向高潮。平日与三叔公交情浅薄的六叔公,递上五十元低语几句,她们即刻切换角色,用专业的哭腔演绎兄弟间的手足情深。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哭丧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寄托哀思,而是折射出乡村社会的人情世故。

守灵的三天两夜里,我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陷入沉思。哭丧这种古老的习俗,在商业浪潮的冲击下,似乎正逐渐失去原有的精神内核。但不可否认,即使形式有些变味,哭丧依然是人们释放悲痛、凝聚情感的重要方式。人们也是因为有了这样的信仰,才有“举头三尺有神明”的敬畏之心。千百年来,闽南味之所以经久不衰,也许就是这样不经意间地一脉相承下来。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或许,对待这样的习俗,我们需怀审慎的尊重。在哭声中流淌的记忆,寄托在唱词里的企盼,都是难以用理性消解的情感力量。但这些承载着民族记忆的文化习俗,终究值得我们理解与包容。因为萦绕在灵堂梁上的独特哭腔,早已化作一缕缕乡魂,扎根在这片质朴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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