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04版:九日山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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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筋草

骆明凤

我向来讨厌牛筋草。

在乡村的土地上,牛筋草就像个不速之客,肆意地蔓延着。田埂上,它那青灰色的茎叶肆意生长,粗粝得如同砂纸一般,毫无美感可言。牛羊走过,连正眼都不瞧它一下,似乎对这种毫无滋味的野草不屑一顾。它的根系更是顽固至极,像无数把锋利的铁钩,深深地扎进土里。每当我试图将它连根拔起时,那股强大的阻力总会让我掌心生疼,不一会儿,便会被勒出几道深深的红痕,仿佛在无声地抗议着我的侵犯。

农人们对它更是恨之入骨,在田间劳作时,只要看到一株牛筋草,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拔除。这牛筋草却仿佛有着不死之身,哪怕被暴晒半月,依然能顽强地存活;就算被深埋土里,也能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重新破土而出;哪怕是遭遇大火,那些草籽也能乘着热风,飘向远方,寻找新的栖息之所,等待着来年再次生根发芽。

记得那年盛夏,酷热难耐,太阳像个大火球,无情地炙烤着大地。我蹲在菜园里,与那些张牙舞爪的牛筋草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搏斗”。汗水不停地从额头滚落,滴在滚烫的泥土上,“嗤”的一声就没了踪影。我咬着牙,发狠地将那些野草连根掘起,扔在青石板上,任其在烈日下曝晒。看着它们渐渐枯黄,我心中暗自得意,以为终于战胜了这些可恶的家伙。

可谁能想到,三日后的一场夜雨,彻底打破了我的幻想。那些原本枯黄的残茎,竟又像打了鸡血一般,挺起了腰杆。嫩绿的新芽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仿佛在嘲笑我的徒劳无功。

我气得咬牙切齿,咒骂声在寂静的菜园里回荡。我不甘心就这样失败,转而将它们埋进堆肥坑,希望用这种方式彻底消灭它们。然而,不过旬月,几株新苗又从土缝里钻了出来,细长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我挑衅。最后,我索性架起枯枝,将它们付之一炬。火光中,草茎蜷曲爆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青烟裹挟着草籽升腾而起,向天空飘去。我知道,来年它们又会卷土重来,可我却无可奈何。

村里人都说,牛筋草是踩着阎王鼻梁长大的。车轮碾过十遍,它依然能顽强地生长;石碾压过,草汁反而会滋养出更多的新苗。它的种子就像一个个勇敢的探险家,能挂在行人的裤脚上远行,能在瓦砾堆里蛰伏十年之久,还能在最贫瘠的岩缝中安家落户。这般顽强的生命力,让人在恨得牙痒痒的同时,又不得不生出几分敬意。

那年,我的孩子染了怪病,高烧不退,连吃几剂汤药都不见效果。我心急如焚,正当我感到绝望的时候,邻家阿婆挎着竹篮推门而入。“试试这个。”她说着,将篮子递到我面前。我低头一看,篮底铺着几株连根拔起的牛筋草,还缠着几株金银花。

我半信半疑地将这些草药放进药吊子,在灶上“咕嘟咕嘟”地熬了整宿。熬出的汤汁泛着褐绿色,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可说来也怪,孩子连服三日后,烧竟渐渐退了。看着孩子逐渐恢复红润的脸色,我心中充满了疑惑和感激。

赤脚郎中来复诊时,指着院角的牛筋草道:“这草生在苦处,药性也烈。”我忽然想起祖母曾经说过,贱生的草药都有股子狠劲,就像饿急的猎户追山,能迸出十倍的气力。或许,正是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赋予了牛筋草顽强的生命力和独特的药用价值。

秋风起时,我偶然间注意到田埂上的牛筋草开了花。那穗状花序像出鞘的短剑,细密的小花排列得整整齐齐,在秋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的故事。有蚂蚁在茎秆上忙碌地跋涉,露珠在叶尖凝成晶莹的水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曾经令我深恶痛绝的野草,此刻竟显出几分清俊的风骨,宛如一位坚韧不拔的战士,在秋风中傲然挺立。

晒场石缝里又钻出几株新苗,我这次没有急着拔除。我俯下身,仔细地观察着它们。发现叶缘锯齿间结着蛛网,阳光穿过时,整株草便成了玲珑的琉璃灯,美得让人心动。远处传来孩子们欢快的笑声,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孩子正用牛筋草编织蝈蝈笼。他专注地摆弄着手中的野草,不一会儿,一个精致的蝈蝈笼就编好了。这种我们曾经拿来搓绳捆柴的野草,在他手中竟然变成了有趣的玩具。

我忽然明白,草木本无善恶,全在人心取舍。牛筋草之所以顽强,不过是为了活着;它之所以能治病,恰是因为活得艰难。这世上多少被我们厌弃的事物,其实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美意。就像那些长在苦处的野草,越是卑微,越能活出自己的筋骨。它们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生命的真谛,让我们在敬畏的同时,也学会了珍惜和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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