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玉琨

林小雅刷了电子票，闸机门轻巧地弹开，她回身拉着父亲林永福的手说：“爸，快些。”林永福却如同脚下生了根，牢牢地钉在了原地。他仰头望着这巨大、崭新的高铁站顶棚，眼神里透出几分茫然与固执，仿佛看着某种陌生的怪物。

“铁蛤蟆的嘴。”他咕哝着，皱起眉头，“我这条老命，进去怕是出不来了。”话音未落，他竟一屁股蹲坐在了冰凉光滑的地面上，任凭小雅如何使劲，身体都纹丝不动。

父亲这倔强姿态并非今日才显现。昨天午后，他忽然感觉胸口憋闷、疼痛难忍，小雅急忙将他送进镇卫生院。医生检查后神色凝重，建议立即转往市医院。小雅毫不犹豫地拨打了120，救护车一路疾驰，窗外掠过的是这个沿海城市精心编织的图景：规整的生态果园，白墙黛瓦的村落点缀其间，远处青山连绵如黛。林永福躺在手推车上，嘴里念叨的却只有那间日渐衰败的老油坊——他担心自己不在，那老旧的木榨机怕是要蒙上厚厚的灰尘了。

车窗外如画的山水田园风光，父亲视若无睹。他望着车顶，眼神空空，只反复念叨：“油坊不能关啊……”

林永福被安置在整洁明亮的单人病房里，智能病床缓缓调整着角度，输液泵安静地滴注着药液。小雅轻轻握住父亲枯瘦的手，低声安慰：“爸，医生说了，手术很成功，很快就能回家。”林永福浑浊的眼睛转向女儿，手微微发颤，声音干涩：“小雅，油坊……油坊真要拆了？”他眼神里溢满的惶恐与不舍，几乎要流淌出来。小雅心头一紧，避开父亲的目光，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那纸冷冰冰的拆迁通知，她一直小心地藏在最底层的抽屉里，如同藏起一颗不敢触碰的定时炸弹。

林永福身体渐渐好转，小雅也终于回到常宁处理油坊的事。她脚步沉重地来到老油坊前，眼前景象却让她呆住了，油坊外墙上，赫然钉着一个崭新的牌子——“老作坊活化计划：编号001”。她心头猛地一沉，原来所谓的“活化”，不过是拆迁之前装点门面的仪式？小雅冲进油坊，泪水决堤而出，指尖抚过油光浸润的沉重木榨，抱住了那根父亲磨得发亮的木槌——父亲大半生的气力，都曾贯注在这沉默的木纹里。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那巨大的木槌仿佛也压在了自己心上。

就在她悲愤难抑之时，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镇政府的干部老陈。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脸上带着笑意：“小雅，你爸好点没？别急，我这有好消息。”他展开文件，指着上面的文字和规划图，“你爸的油坊，是咱们镇上选定的头一个‘老作坊活化’示范点。政府出钱修缮，保留这老木榨。以后啊，一半地方展示榨油老手艺，另一半……”他顿了顿，眼神明亮，“做成特色书屋，就叫‘油坊书屋’。你爸，是这油坊永远的技术顾问。”

小雅怔住了，泪水还挂在腮边，悲愤瞬间化为惊愕，她反复看着文件上清晰的规划图与“技术顾问”的字样，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几个月后，油坊书屋正式开放。昔日油香弥漫的空间里，如今一半陈列着那巨大的木榨和斑驳的榨油器具，另一半则是整齐的书架和舒适的阅读区。林永福穿着簇新的唐装，坐在特意为他保留的老位置旁，精神矍铄地演示着榨油技艺。游客们惊叹着拍照，孩子们则围在四周好奇地观看着。

小雅站在门口，望着这奇妙的融合——旧时光的油香与新文化的墨香，竟如此和谐地氤氲于一室。她拿出手机，对着榨油机轻轻一扫，手机屏幕上立刻跳出一段详尽的木榨油工艺视频介绍。林永福看见女儿的动作，故意板起脸，指着木榨旁一个同样崭新的二维码牌子：“扫它！扫我这老家伙做什么？扫它才讲得清楚嘞！”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被春日暖阳晒化的冰激凌。

笑声中，他眼神温和地望向门外——远处青山如黛，新修的乡村公路如飘逸的带子缠绕山间，白墙黛瓦的新民居错落点缀于绿意盎然的田野。这间油坊老屋，如同嵌入新县城锦绣画卷里一枚温润的旧玉，在时代新风的吹拂下，散发着既古老又年轻的奇异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