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君毅

晨雾还缠着清源山的腰，我把自行车从老榕树下推出来。车筐里帆布包鼓鼓囊囊，塞着昨夜的润饼和保温壶，壶嘴飘出铁观音的香，勾得路边的菜粉蝶往把手上落。前轮碾过柏油路上相思树花，鹅黄花瓣黏在轮胎纹路里，碾出带涩味的汁液。

盘山公路第七个弯道处，露水从崖壁往下滴。我刹住车去够那丛探出路基的金线莲，指尖刚触到锯齿状叶片，忽听得头顶一串清亮鸟鸣。仰头望时，晨光恰巧穿透相思树林，给悬在枝干间的织布鸟巢镀上金边，巢里伸出的嫩黄喙瓣，比新拆封的蜡笔还要鲜亮。

半山茶亭的竹帘刚卷起半幅，守亭老人正往粗陶罐里码茶青。他脚下竹筛子晒着金樱子，绛红果实被晨光腌得发亮，让我想起外婆腌杨桃的玻璃罐。“尝尝清明前的观音茶。”老人舀水的铜勺磕着井沿，叮当声惊散了石缝里窜出的松鼠，“水是十八洞接的，比你们后生仔喝的矿泉水甜。”越往高处骑，雾越浓得能绞出汁子。车铃惊起岩鸽的刹那，山岚突然撕开道口子，露出老君岩苔痕斑驳的衣褶。几个穿扎染衫的年轻人正用毛刷清理石像耳蜗，刷子扫落的积尘里，竟混着去年深秋的枫香翅果。穿汉服的姑娘跪坐在蒲团上拓碑，宣纸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紫泽洞天”里那个“泽”字，墨色比新叶还润。

晌午在天湖歇脚时，水芹菜正从湖滩鹅卵石缝里冒尖。我把润饼摊在观景台栏杆上，饼皮里的虎苔香混着对岸崖壁的野蔷薇气味，勾来只翠绿竹叶青。这小蛇盘在保温壶盖子上，信子轻点着我指间的花生碎，直到卖麦芽糖的货郎摇着铜铃经过，才懒洋洋游进蕨丛。

下山拐进废弃古道时，车轮正巧卡进宋代车辙印。苔藓覆盖的青石板突然活了，八百年前的马蹄声、挑夫的汗酸味、瓷罐里的龙脑香，顺着辐条纹路往上涌。我推车避让虚拟的商队，却撞见真实的野樱——整株从石隙横生的老树正泼泼洒洒开着花，花瓣坠在车筐里，覆盖了手机导航蓝莹莹的路线图。

千手岩下的泡桐林飘起紫雪时，暴雨来了。躲进摩崖石刻凹处，我发现某代书生刻的“云关”二字里嵌着鸟窝。三只雏鸟张着琥珀色喙，山雨在它们喉间折成细瀑。我摸出润饼碎屑投喂，看雨帘外双色杜鹃如何把水珠酿成胭脂。石壁上沁出的凉意渗进衬衫，竟与童年时趴在祖母青石板灶台上的触觉一模一样。

暮色追到山脚时，路灯恰巧亮起。后轮黏着的棠梨花瓣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像一串被碾碎的星星。夜市刚支起的海蛎煎摊子前，穿校服的少年们围着我的自行车拍照，车筐里那枝野山茶在他们朋友圈里盛放，而真正的花朵正在暮色里收拢最后一丝春意。

推车过晋江桥时，月亮正从对岸工业园区塔吊间浮起。钢索上栖着的夜鹭突然振翅，惊落几片羽绒毛，轻飘飘落进江面——那上头浮着的刺桐花、泡桐叶与霓虹倒影，正在春夜里谱写古老而空灵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