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楚萍
母亲总说我的眼睛像父亲,可我知道,自己偷看电视字幕时的眼神更像母亲。儿时的夏夜,冷气机在窗外“隆隆”作响,母亲斜倚在床上,看八点档连续剧,我蜷在她身边装睡,睫毛在光线里颤成两片蝴蝶翅膀。荧光屏里的演员说着腔调十足的闽南语,那些从他们喉间流淌出来的古老音节,在屏幕下方开出一朵朵繁体字的花。我数着“愛”字里的心,“淚”字旁的水,像在研究一尊青花瓷瓶上的缠枝纹路。
父亲的歌声则是另一种纹样。周末午后,他总爱打开客厅中央那台笨重的家用卡拉OK机一展歌喉。当《车站》的旋律裹着沙沙的电流声漫过纱窗,邻居晾晒的碎花布就会在风里跳起波浪舞。父亲用指节敲打啤酒瓶打拍子,把“月台”唱成“月苔”,仿佛铁轨上真的会长出绒绒青苔。20世纪90年代的夜晚,我枕着余天、高凌风等人的歌声入睡,在梦里看见镶金边的麦克风变成会唱歌的昙花。
餐桌是我们家的活字印刷厂。母亲舀着蚵仔面线说“食饱未”,父亲夹来菜脯蛋时总要念“有食才有福”。油渍斑斑的食谱节目成了我的启蒙教材,《泉州美食》的主持人少霞绾着乌木似的发髻,在灶台前将俗语和酱油一起炆进红烧肉里。“慢火出好味”她说这话时,蒸汽在她睫毛上凝成珍珠。多年后,我在他乡的宿舍里炖排骨,忽然听见自己的喉咙里飘出她的声音,像从旧陶瓮里倒出陈年的酒。
直到念大学,翻开图书馆里的《说文解字》,我一下子变得诧异。那些被学者们规训的繁体字温顺地躺在注释里,全然不似当年从电视机里跳出来的野性模样。当教授在课上讲解“憂”字里的心脏时,我忽然想起某个暴雨夜,八点档女主角跪伏在地,哭喊着“我毋甘”,字幕上的“甘”字像粒将坠未坠的雨珠。我好像明白了,原来有些字要蘸着泪才写得饱满,就像芋圆要揉进地瓜粉才有韧劲。
有一次和闺蜜在KTV包厢碰面。当她按下《海海人生》的伴奏键时,墙上的霓虹灯管突然幻化成我父亲的老麦克风。我们交替唱着“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闽南语在暖气里发酵成甜酒酿。她的侧脸映在玻璃屏风上,与二十年前偷看字幕的小女孩重叠——原来我们都在用声音拓印时光的纹路,像用糯米纸拓下古老门环的雕花。
年前收拾旧物,翻出少霞主持的烹饪光盘。塑料盒里的她仍在教授“煎鱼要等锅辣”,发髻上的水钻比记忆里黯淡许多。我忽然明白,那些从电视里学来的繁体字,从父亲歌声里继承的转音,从母亲唇间落下的俗谚,都是刻在灵魂上的家徽。就像老厝墙面的红砖总渗着盐霜,我们的灵魂深处也沁着语言的咸味,在每一个乡愁发作的深夜,悄悄结晶成发光的群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