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土龙
看到乡邻翻建古厝,父亲又一次伤感地说道:“如今一片瓦就要一块多,真没想到……”父亲没想到的,还有昔日的瓦窑之乡窑火失传、窑工凋零,今朝用瓦竟然需要从永春岵山翻山越岭一路颠簸运来。作为村里最后一代窑工,父亲的失落正是他们那一代人四十年来迷茫和落寞的缩影。在他们的记忆里,瓦窑不仅承载着青葱岁月,更镌刻了村里的昔日辉煌。只可惜时代发展太快,社会用瓦需求断崖式下降,他们不忍心却也只能目送瓦窑时代的逝去!
我的家乡——南安市仑苍镇黄甲村,位于被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誉为“瓷香弥漫”的晋江西溪江畔,烧陶制瓦的历史悠久,在宋元海丝商贸中也曾占有一席之地。泉州市博物馆展示的泉州古代窑址中,“仑苍窑”就赫然在列,它的考古来源就是村里大泳头生产队的那些古窑址。时至今日,人们在古窑附近耕作时,仍然可以翻到年代久远的陶瓦残片。“磁寮”“大窑湾”等带有行业色彩的地名,作为历史的记忆,也在无声述说和验证了这一过往。
新中国成立后,村民继承和发扬历史传统,发展制瓦作为副业。20世纪中后叶,瓦窑处于鼎盛时期,村里单瓦工就有近百人,大泳头生产队更是家家户户都有瓦窑从业者。彼时,生产队有十几口新老瓦窑,散布在西溪之畔的两道山岗上。一年四季,窑火次第点燃,每隔个把月就有新瓦开窑。瓦窑的兴盛,还催生河运的兴盛,西溪大窑湾段常年停泊着几十艘可以运瓦的木帆船。
生产队出产的上乘新瓦颜色接近靛蓝,两侧微翘且略带弧度,正凹反凸,长宽约25厘米,厚不过0.5厘米,形似正方,敲起来铿锵有声。瓦片看似简单轻薄,但每一页瓦片,从瓦泥到出窑,都要经过好多道工序、至少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出窑。
制瓦首先要选好瓦土,洪水泛滥后晒干龟裂的河泥和稻田深层的田泥是上佳之选。这些原材料由挑工挑到瓦棚前的瓦泥池里,再由有经验的瓦工按不同的比例混合。所有的原材料都要精挑细选,防止树枝、小石块等杂质混入。瓦土调好后,瓦工们就驱赶水牛进入瓦泥池里踩成泥。瓦泥池直径一般在四米左右,深及腰间,水牛在瓦泥池里要反复绕圈踩踏两天。这样得到的瓦泥色黄有光泽,均匀密实,既有黏性又有弹性,才能保证瓦坯烧制时不会断裂,出窑后不会漏水!
踩好的瓦泥,瓦工要挖到瓦棚里码成堆,印坯时再用瓦弓割取。每一个瓦工都有自己的木质工作台,人手一台带柄的瓦斗。工作台上放着印坯的工具和一大坨瓦泥。印坯时,瓦工先把瓦斗置于地上,再抱起整坨瓦泥摔在瓦斗上,赤脚踩实。瓦斗与瓦泥亲密接触后,瓦工用脚将斗柄轻轻一勾,弓身抓住斗柄,顺势放在工作台上,然后用瓦弓沿瓦斗轻轻一刮,瓦坯在瓦斗上也就成形了。而后瓦工将瓦斗向前一倾,余下的瓦泥便倒在工作台上了。瓦工再托住反扣的瓦斗,将瓦坯轻轻拍在选好的瓦棚地面上。为防止瓦坯粘连,瓦工最后还要用小竹筛在瓦坯上均匀撒上粉砂。踩坯、刮坯、放坯这三道印坯流程,瓦工每天都要成百上千次地重复。熟练的瓦工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绝无半点多余的动作,有经验的老师傅更是一天可以印出一千多页瓦坯!瓦坯层层叠加,高可过一人,笔直如柱,棱角分明,浑然天成!
瓦坯柱自然风干后入窑烧制,烧制时由老瓦工担任窑工。经过近十天不间断的焚烧,停火封窑十天,再开窑冷却十余天方可出窑。出窑时,窑工将瓦柱敲松,分成一摞摞挑出,每一摞瓦都像一本加厚版的“瓦书”。凡瓦书有出釉粘连在一起的地方,都需要瓦工用平头錾一页页敲开。錾瓦时,瓦工一手握木槌,一手持平头錾,将錾尖平行对准两页瓦片的中间,再用木槌轻轻一磕,瓦片就分开了。錾开的新瓦,挑工挑入木帆船后,由船工及时送到预定或购买的人家。因此,窑主人家一般身兼数职,瓦工、挑工、窑工、船工都可胜任,十分辛苦。但出窑的日子也是窑主一家最开心的日子,借着酬答窑神武安尊王,窑主宴请所有参与瓦窑生产的人们,觥筹交错,祈愿瓦窑生产的年年平安顺遂。
遗憾的是,社会发展日新月异,建筑材料推陈出新,瓦窑生产日渐萎靡。世纪之交,村里的最后一口瓦窑窑火永熄,最后一条木帆船也不知所终。现如今,西溪江畔的所有瓦棚已全部倒塌,瓦窑也全部废弃,仅留断壁残垣掩映在凄凄荒草之中,成为鸟兽的乐园,人们只能借家中的瓦斗、平头錾去追忆和凭吊那些曾经的荣光!作为瓦工的后代,我目睹了瓦窑时代盛极而衰的臣变,心生悲悯却同样无能为力,因为属于瓦窑的时代已经落幕!
西溪之上,残阳斜照,余晖脉脉水悠悠。四野阒寂,唯有疾风吹过,那江畔的毛竹才会“咿呀”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千年来的风流过往!而那些瓦窑,却只能在无言中绝望地等待,等待一个它们的宿命——坍塌或者填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