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03版:九日山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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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痕里的父亲

许健辉

七岁那年的梅雨下个不停,红瓦屋顶上的雨总把天井敲成碎银铺就的鼓面。父亲唤我进书房时,老旧的地板会发出“吱呀吱呀”声。他揭开木箱盖的瞬间,墨香混着木香味漫出来,像揭开一坛封存已久的佳酿。

“今日教你写‘永’字。”父亲的声音落得轻,却比檐下的雨帘更绵韧。他手腕翻转时,狼毫在宣纸上游走的“沙沙”声,让我想起后院桑树上的蚕宝宝。起笔如苍鹰掠过稻田,顿笔处似村后老榕树的虬枝,最后那一钩,竟像极了晒谷场上弯钩的镰刀。我盯着那个活过来的“永”字,忽然觉得每个笔画都有了心跳,横是田埂,竖是竹篱,撇捺分明是屋檐下斜斜的雨脚。

轮到我握笔时,父亲的手掌裹住我的小手,掌心的茧子蹭过我虎口,像春末的桑叶擦过指尖。“别怕,跟着我的力道。”他带着我落墨,可我的手腕僵得像晒硬的棉线,第一笔就洇成个墨团,像只笨头笨脑的小蝌蚪。我鼻尖沁出汗珠,眼泪吧嗒地掉在宣纸上,晕开更小的墨花。

父亲却笑了,用拇指抹去我鼻尖的汗,抽出一张毛边纸:“你看,墨浓时像火烧云,淡时像晨雾。”他蘸着半干的墨,先画了抹黛色远山,又添几丝鹅黄柳丝,墨迹在纸上渗开,竟有了春山如笑的模样。“写字如走路,心稳了,笔才稳。”他把笔重新放进我掌心,这次我感受到他的力道像条潜流,从臂弯漫到笔尖。当那个歪歪扭扭的“永”字终于站稳在纸上,父亲眼里亮了起来。他小心折好纸,夹进泛着霉斑的《颜勤礼碑》,说这是我和墨的“初遇帖”。

后来,书法成了我的月光宝盒。初三那年考砸的夜,我在书房写“长风破浪会有时”,浓墨是心口的块垒,飞白是少年的叹息。墨汁在宣纸上开成苦楝花,父亲悄悄添来一盏乌龙茶,茶雾氤氲里,他鬓角的白亮得像宣纸上的月光。

上大学时,父亲往行李箱塞了块老砚台。砚角被磨得温润如玉,像他常年握笔的指节。在异乡狭小的书桌上,用带来的狼毫写家书。笔尖在砚池蘸墨的声响,竟与老屋书房的雨声重叠。信纸洇开的墨云里,恍惚看见父亲翻字帖的手,指尖沾着些陈年墨香。

去年隆冬,老屋面临拆迁。我执意搬走那幅“学海无涯”匾额。如今它挂在新书房的白墙上,裂痕里嵌着二十年前的光阴。某个春夜,绿萝的藤蔓拂过砚台,我忽然想起父亲教我研墨的场景——清水滴进砚池,墨块旋转着舒展筋骨,像他当年在宣纸上舒展的“永”字。墨色在水中晕开,是岁月的涟漪,亦是父亲藏在墨痕里的温柔。

此刻台灯下,绿萝影子在砚台上晃啊晃,像父亲当年握着我手的模样。那些被墨香浸润的时光,原来都藏在笔尖的顿挫里,藏在砚台的细纹里,藏在每个“永”字的勾画里,只要提起笔,就能看见父亲站在时光那头,目光温如春水,说:“墨要浓淡相宜,字要筋骨分明,人要顶天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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