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安阳
泉州城的春,宛如刺桐花苞里封存的千年情书,每一丝脉络都藏着岁月的深情。当凛冽北风还在五里桥畔踌躇,温陵的春潮已顺着古港的波纹,悄然漫溯而来。晨雾如纱,尚未散去,老巷中刺桐树的虬枝上,那红珊瑚般的蓓蕾,已悄然开启了第一行锦句,将千年前的春意,镌刻在每一处向阳的褶皱里。
蟳埔女的簪花围,轻掠天后宫檐角,含笑与素馨的馥郁,瞬间压弯了街巷的春风。少女们把新采的七里香编进发髻,贝壳梳滑过青丝的瞬间,洛阳江的晨雾正悠悠漫上石塔尖顶。她们踏着月光石铺就的小巷走向码头,襟口别着的刺桐花苞,在咸湿的海风里,绽成了火红的铃铛,奏响春的序曲。
开元寺的晨钟,撞破了薄雾的轻纱,执帚的老僧清扫着满地玉兰花瓣,不经意间,瞧见经幢基座缝隙中钻出酢浆草的新芽,紫红的三叶,恰好叠印在“一切有为法”的偈语之上。他缓缓直起佝偻的腰身,只见承天巷的玉兰树,正将水袖般的花枝抛过红砖墙,而廿四孔桥的藤萝,已接住了南音《梅花操》那婉转悠长的拖腔。古榕垂须,轻轻拂过万历年的碑刻,六百年前某位士子题写的“春满温陵”四字,此刻被晨露润泽,墨色愈发浓郁,宛如洇开的春意。
古渡头的木棉,迫不及待地换上春衫,却比不上后渚港的渔船深谙时令。老船工新漆的朱红船舷,浸入春潮的刹那,惊起满舱银鳞跃动,仿佛星辰坠入蔡襄手植的榕荫。系缆石上的牡蛎壳,闪烁着虹彩,遥想某个宋朝的黄昏,这里或许停泊过载满乳香的蕃舶。卖茶阿公的炭炉,吐着袅袅白汽,去岁封存在陶瓮里的梅花雪,正汩汩苏醒,化作茶烟里游走的鹤影。这般古朴的春意,正适合就着德化白瓷细细啜饮——那冰裂开片的杯壁,恰似一朵冻在窑火里的玉兰。清源山的雾霭、后渚港的月色,都在茶汤里沉淀成秘色瓷般的釉光。
向晚时分,中山路骑楼的老榕,将气根垂成悬腕的笔锋。百年商号的墨字春联依旧,新绿已沿着砖缝攀缘,长成狂草的“春”字。金纸铺的阿嬷抖开洒金宣,暮色在她苍老的掌纹里,流淌成晋江的春水。归港的渔船犁开暮色,龙眼树的花香与海货的腥咸,在晚风里交融和解,让人恍然明白,这座城的春色为何永不褪色——三桅帆留下的航迹里,“涨海声中万国商”的传奇,都酿成了燕尾脊上凝结的沉香。
夜色渐浓,红砖厝的天井里,孩童用芦枝逗弄陶缸中的月影,惊醒了沉睡的莲种。蟳埔港的潮声,漫过窗棂,阿嬷竹匾中翻晒的陈年旧事,悄然发了新芽——那件压在箱底的嫁衣上,刺桐花的血色愈发鲜艳夺目。开元寺的滴水兽,仍在吟诵着喑哑的梵唱,檐角铁马叮当,惊起梁间新燕,衔着一片菩提叶,掠过月光中的东西塔。
海风裹挟着温陵特有的温润,将古港的沉香与街巷的烟火,调和成清亮的晨光。不必追问收信人何时归来,泉州城的每一片刺桐花瓣上,早已用晨露写满了生生不息的偈语。就像那藏在刺桐花苞里的千年情书,即便时光流转,也永远在向世人诉说着这座城的悠悠古韵与盎然春意,岁岁年年,永不落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