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04版:九日山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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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吃饭

李楚萍

老中医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像两枚悬在宣纸上的月亮。他听我讲完最近心悸失眠,忽然平静地问:“平时胃口好吗?”诊室里浮动着药柜的木香,当归与熟地的气息在阳光里织成金纱,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胃口一直都很好。”

这答案竟让老人眼底漾开笑意。他摘下眼镜,镜腿在处方笺上投下两条细长的影,“能吃是福啊,像这样好好吃饭的年轻人,不多见了。”在他身后,玻璃罐里的陈皮在光线中舒展,我恍惚又看到,很多年前那个坐在老居民楼阳台上的小胖子,正捧着蓝边粗瓷碗,一边晃悠着小短腿东张西望,一边匆匆把最后一口酱油拌饭扒进嘴里。

外婆总笑我是“嘴大吃四方”。楼下阿婆种的丝瓜都能配下半碗饭,挑担来叫卖的豆花永远让我牵肠挂肚,连菜市场卖腌渍桃子的跛脚伯都记得留最脆的给我。童年像只总也装不满的陶瓮,盛着菜市场配稀饭超绝的“小荷兰豆”、校门口的冰镇绿豆汤、外公早起煎得焦香的巴浪鱼。有回春游暴雨困在凉亭,我把书包里压扁的特香包掰成五份,看同学们干吞也吃得眉眼弯弯,突然懂得胃袋里不仅能装食物,还能装下很多东西。

青春期女孩开始往裙腰里勒皮带时,我仍坐在榕树下啃腌桃子。蝉鸣声里,有回体育课跑不动八百米,索性偷偷躺在草地上看云,听见路过男生嘀咕:“胖得像发酵过头的馒头。”我翻身抓起半块蔫掉的太阳饼朝他晃:“喂,刚出炉的才最好吃呢!”饼屑簌簌落在校服前襟,恍惚是春祭时撒向土地的麦种。

去年冬天,病毒如野火般迅速掠过城市,高烧中的夜晚格外煎熬漫长。额头滚烫如煨着炭,我却执着地爬起来熬白粥。米粒在砂锅里咕嘟咕嘟欢快地翻滚冒泡,蒸汽升腾,熏得橱柜玻璃蒙上一层细密的雾,晃神间,我看见老房子灶膛里的火苗。切姜丝时想起外婆的话:“再难也要往胃里垫点热乎的。”就着腐乳吞下两碗粥,竟在米香里尝出某种久违的甜。那些吞咽的瞬间,都是我们在人间打的绳结。

隔天,晨光手脚轻慢地爬上窗台,体温计的水银柱终于落回原位。厨房飘着萝卜排骨汤的诱人香气,邻居阿伯隔着防盗门喊:“闻着这味儿就知道你好了!”忽然想起中医馆墙上的《脾胃论》,原来我们的身体里都住着位灶王爷,日日炊烟不断,便是最虔诚的供奉。

如今每次端起饭碗,总觉得捧着的不仅是瓷碗。米粒间藏着台风夜的烛光,汤勺里晃着老药铺的药香,筷尖上栖着无数个充满烟火气的清晨与黄昏。那些被我们咽下的酸甜苦辣,终将在血肉里长成绵延的江河。所以你看,人生再踉跄,也要记得往胃里装点吃食——毕竟连神明都爱闻烟火气,何况我们这些在尘世打滚的凡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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