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森岚
闽南的元宵夜,烟花爆竹和灯笼是主角,烟花在天空绽放,洇开了绚丽画卷,葫芦莲花灯、六角宫灯、狮子绣球灯、跑马灯、鼓仔灯……在大地上写下了璀璨诗篇。正月十五,一盏盏形态各异、色彩斑斓的花灯灿若落珠,在月色下次第亮起,将长街装点得流光溢彩,两侧商铺如万千金丝铺排,街上游人熙熙攘攘,欢声笑语不断。
我领着孩子徜徉在河流般舒缓流淌的灯光中,思绪不禁飘回了三十年前乡村的元宵夜,那些年闹花灯的场景仿佛一幕幕重现在眼前。
我小的时候,灯火还没有这样铺排堂皇,月朗星稀的元宵夜,遍地烛火,只有个别大户人家会在这一天点亮屋檐下红色的宫灯,释放珍藏了一整年的光明。孩子们热衷于捣鼓各式各样的花灯:白萝卜镂空而成的“萝卜灯”、柚子皮晒干做成“柚子灯”、玻璃瓶罩做成“玻璃灯”、塑料瓶剪成“鱼灯”……尽管这些花灯简陋粗糙,烛光微弱得像粒蚕豆似的,却丝毫未能削减我们的喜悦与欢愉。
那时的夜色降临得早,当我们吃上一碗热腾腾的元宵,银盘般的月亮就已经滚过了房顶。我们拎着心爱的小花灯,呼朋唤友地满村子唱着、跳着、跑着,笑声与烛光相映成趣,在夜空中久久回荡。我们成群结队地涌入那些新婚、添丁、建新厝的大喜之家,主人总是喜笑颜开地端出糖果来送给我们。我们欢呼雀跃着,一手高举花灯,一手伸去抓糖果,烛光映照出主人的热情,把我们的脸都烤红了,烘出汗来。
村庄里的游神巡境队伍如同一条火龙,穿街过巷,游走之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洋溢着喜庆祥瑞的气氛。我们紧跟在队伍后面,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花灯里的蜡烛,生怕它被风吹灭或者倾倒。记得有一年,胖虎的爸妈做生意回家,从城里给他带来一盏罕见的兔儿灯,那灯座下装着四个车轱辘,能在地上咯噔咯噔地跑动,兔眼睛又圆又亮,仿佛忽闪忽闪地眨着,十分可爱。胖虎用绳子牵着那盏会跑的兔儿灯,别提多神气了,我们眼巴巴地跟着他,他却舍不得让我们摸一下。然而,随着人潮涌动,局面很快就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了,不知道是谁打了个趔趄,把兔儿灯踢翻了,兔儿圆胖的肚皮被烧出了一个大洞!胖虎手足无措地哭了,大伙却幸灾乐祸地起哄:“胖虎家要添丁喽!”在闽南语中,“灯”与“丁”谐音,灯烧了寓意着“添丁”,是值得庆贺的喜事。这样的小插曲在元宵夜时有发生,孩子们手中的灯笼每年总会不小心烧掉几盏,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胖虎很快抹干了眼泪,拉着忽明忽暗的兔儿灯继续在人群中穿梭嬉闹。
胖虎家那一年是否真的“添丁”,我已经记不清了,但那盏兔儿灯的故事总在孩子们之间口耳相传、反复提及,直到家里的长辈们也都知晓了。第二年元宵前夕,父亲便亲手为我做了一盏独一无二的荷花灯。荷花灯的底座是用稻草搓成的麻花股盘绕而成,荷花花瓣的材料则是玉米外层的苞叶。父亲取少许胭脂红,将晒干的玉米苞叶染出深浅不同的红色,掐住叶片中部位置左右拧紧,上下对折形成荷花花瓣的小尖尖,拧得越紧,花瓣就越细长,手劲松一松,花瓣就显得肥硕。父亲用剪刀修剪花瓣,使每一片都呈现不一样的形态。数十片花瓣被图钉固定在底座上,最后安插一根红艳艳的蜡烛。在橙黄的烛光照映下,粉白粉白的荷花瓣仿佛镀上了一道华美的金边,让我的心里亮堂堂、美滋滋的。从此,我再也没有羡慕过胖虎的兔儿灯了。
如今,我定居在南安这座小城,它与我的家乡一样,每逢元宵节夜晚,花市灯如昼,热闹非凡。我不确定三十年前的月亮是否比眼前的月亮更大、更圆、更白,但三十年前家乡的元宵夜和父亲手作的那盏花灯,却如同一颗珍贵的琥珀,恒久地留存在我心底,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