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邦尧

    五月已入夏，天气竟不怎么热，雨雨雾雾来得勤快，把天气倒弄成春末的模样，终日不是阴晦就是潮湿，常有蟾蜍、青蛙到处跳来蹦去，以为正是春时池塘生春草的时候，正候着它们去居住。一日，见几个小孩在一条水沟旁玩耍，沟内无水，却有一只蟾蜍在那无助地张望，我嘱咐他们不要伤了它，让它自己跳走，孩子答应，安静地等它跳走。其中一个人忽然说，蟾蜍不可以打死，否则要用头发赔它，这是我奶奶讲的。这不禁让人莞尔，不知打死蟾蜍为何要用头发赔，但原来民间的教育里竟有这样童趣天真，只叫人觉得美好。

    民间之教小孩爱生物，并不如书经里庄严肃正，说天地之大德曰生，而是如此的天真纯粹，如春日溪涧里的流水汤汤。比如，我小时候就被告诫要爱燕子，燕子在家筑巢不许伤它，因为燕子唯爱世上干净整洁的好人家。我虽然讨厌老鼠，但若听见尖声细锐的老鼠叫，则心生欢喜，因为那是钱鼠，会带来钱财。再比如，蝙蝠来了只可任其飞，不得捉它、捕它，那是因为蝙蝠的音同“福”。民间的爱物，原来是沾了这样的吉和喜，爱物是爱己的仁慈，自是相信唯有好人家，才得这样的万物肯顾。

    又有另一样的玩笑天真，只骗着小孩的纯粹。孩子若是夜里哭闹不止，大人便佯装小心畏惧，低声紧张说，屋后有大灰狼、老虎，若小孩不乖，要被拖去吃掉。家长要教小孩庄重、不可动手动脚闹个不停，他们并不直接说要如何安静，如何端正地坐着或站好，只是严肃或开玩笑地说，小人家没绑手脚。农村小孩一生下来，总是要用绳子连同襁褓一起捆个结实，如同粽子，以防止小孩乱动。我们因此知道乱动、不能安静是不好的，因为小时候没绑手脚要被人耻笑。连小孩亦知这样批评人，说某人没绑脚，不用理他。还有人要懂得守己，不该看的不能看，否则要生“眼针”，让人难受。若不幸长了“眼针”，必是偷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要弯起四指用中指不停地戳自己的眼，这样才能快点好。邻家的春宝长了“眼针”，便终日用中指戳自己的眼，然而她不知自己何时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乱说话、爱吃零食亦不好，要生“唇钉”。若生了唇钉，二十四小时内要用腌过的荔枝壳或老榕树的汁涂在唇上，否则要死去。荔枝并不是普通的家常东西,哪家小孩生了“唇钉”，父母就得挨家挨户或一村一村地找人要荔枝壳。小孩受了这样的教训，于人于事便多了份庄严和不戏谑，不到处乱看，不乱说话，不要零食。这样糊涂的被骗，小孩并不知晓，唯觉得人在世有如此的规矩，要安分守己，不添乱。

    这样的糊涂，小时候常还有。我小学时，黄昏放学到田里玩，夏天有无数的蜻蜓飞，孩子们都用中指指着它，蹑手蹑脚跟着，等着它晕后把它抓起，据说这样用中指指着蜻蜓会晕倒。并不知道这方法从哪里来，但我们每个小孩都知道，并且不曾有人怀疑过。这样一个手势，大概因为知道它能击倒人，那便也能击倒一只小小的蜻蜓。唯有小孩这样的一派天真，才信得这样的话，也或者信得这样的话，才见得小孩的一派天真。民间的小孩之教，就有这样糊涂单纯的天真在。

    小时还记得被教要敬，敬天敬地敬祖先父母。月亮汪汪挂在天上，不能用手指指它，不然大人必庄重立起，拉下小孩的手，教唱道：“月娘月光光，小人家，指无代（没事）”。若小孩指了月亮又没有唱歌，夜间当他睡着，会被月娘割耳朵。还有对天不能吐口水，会不吉利，遭逢不幸。春夏两季常打响雷那是因为雷公正在发怒，做亏心事的人要被雷击，但雷公不打小孩。大人在庙里或家里给菩萨或祖先上香时，小孩不能嬉笑游戏，要端正站好或到一旁去。小孩受这样的人事之教，心里便有了敬，对天地只当作是父母，不能存有欺瞒之心。对祖先菩萨，虽未必放在心上，但脸上亦需装出庄敬来。

    大的时候读到“不知生，焉知死”“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还有诸如“陈力就列，不能者止”，想起小时听过的大人的教诲。大人说人要懂得认份，要知道自己的能力或情况，不能狂妄，不知走就想飞，不能草蜢弄鸡公等，都是教人要安分，要量力，大概长大后的安分，源于小时这样的教。中国文化里的为人处世传统，诗书里是那样的阔大而严正，民间则是这样明白可喜，家常的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