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邦尧
午后阒寂空阔的一片寺适合悠哉悠哉地闲逛。听一会山泉出洞的潺湲,赏一下古木参天的幽趣,读几方古奥艰深的碑刻,再绕到庙后看一眼据说是朱熹手植的桂花,便沿阶而上,到达巨石之顶,纵览一山秋色。
目光逡巡到对面巨大的石头上,看到上面刻着的“振衣”二字,一时振肃起来。那是两个从书法角度而言十分寻常的字,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工整而略显拘谨,硕大而并不磅礴,在巨大的石头上显得孤零而羸弱,低眉顺目。可是,它其间的深意,又怎会是羸弱而孤零的呢,它如此震撼人心,令我不敢放肆,正襟危坐起来。
两千多年前,屈原放逐,游于江潭,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问他:“何故至于斯?”为何不顺应时事,随波逐流。屈原正色道:“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于是,汉语言文字里,始有弹冠振衣。振衣,是屈原的逆流而行的清身与洁己;是左思的“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中的放旷与超脱;也是李东阳“载酒濯缨,振衣长啸”的悠然与自适。
那么,是谁,在此题下这意味深远的二字?是万历戊戌年间那同游的六进士之一吗?万历戊戌年(公元1598年),晋江、南安、安溪六位进士不约而同地游览一片寺,并留下一方记载当日神奇境遇的碑刻。是否,他们在一番游赏,把酒言欢之后有感而发留下了这一方石刻?那一年,带领明王朝这艘将倾的大船走完最后一段辉煌旅程的张居正已经逝世十余年,振臂一呼搅动风云的乡人李贽四年后也将辞世,朝廷腐败,皇帝怠政,整个帝国日薄西山。他们是否站在一片寺的巨石上,目光穿透了巍峨群山而直达遥远帝京,心里浮起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是该如屈原一般逆流而上,振衣求真,还是如左思一般振衣濯足远离尘世?他们是新进的进士,按理应该踌躇满志,想走出泉州一展拳脚,如何又生了出世之志?如若不是他们,又是何人题写的呢?他为何在这寺庙里写下如此与众不同、可进可退的“振衣”二字?
过往无法揣测。我只是静静地坐着,盯着那端正的“振衣”二字,任心中波涛汹涌再逐渐平息。想起张晓风曾说:“少年振衣,岂不可做千里风幡看。”少年时,亦曾如此于浩荡长风中振衣而孤往,襟怀与风开,鲜衣怒马,猎艳争奇,而如今时至中年,时光与人事的磋磨,已衣满风尘,履覆泥沙,满面尘灰烟火色,衣襟怀抱雪与霜,是该暂停一下,振衣濯足了。振衣,是自觉的休整、是整肃而待行、是怀一腔热血而勇往,抑或秉一份高洁而前行。少年振衣,是千里风幡猎猎浩荡;而中年振衣,则多了一份情怀。中年振衣,是进,仍可攀高峰千仞;退,可以载酒长啸,临风畅怀,而无论或退或近,衣裳净洁,羽毛不染,都是振衣之目的。
不长不短的路走过,不高不低的山攀过,时光雕琢心性,纵平淡亦有所了悟,人到中年,振衣是必修的功课了。拂去尘霜,去除繁饰,摒弃他言,只求净洁与妥帖。于千仞之岗振衣而极目骋怀,心游于物外;于万里江流中濯足而自适,任去留随心,如此振衣濯足,方是“四十而不惑”。
天色渐暮,巨石变得苍茫而影绰,渐溶于暗沉的暮色,唯那涂了红漆的“振衣”二字,还袒露着它明晰的轮廓。我从石上站起,再次凝目而视,而后振衣弹冠,下山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