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森岚
在闽南地区,入冬前晾晒菜干是“煮妇”们的必备功课。
小时候,我常常帮母亲晒菜干。农村的大埕上随处堆放着横七竖八的茅条石,那是村里人用来垒砌房屋和院落的原材料。晒菜干的季节,这些茅条石仿佛也被阳光温柔地唤醒了,一块块抖擞着承接萝卜条、芥菜叶、地瓜片,远远望去就像大地穿上了色彩斑斓的外套。
白萝卜是晒菜干最重要的食材,对萝卜干的喜爱,几乎成为我们家过冬的一种情怀。每天清晨,母亲从地里把沾着露珠和泥土的白萝卜挑回来,在院子中“哗啦哗啦”冲上几桶井水,又眼疾手快地收拾好挑到大埕上去——去得迟了,可就占领不到阳光充足的好地盘。
水灵灵的白胖萝卜晒上三五日,中途翻几个身,开始变皱变软,柴气消散,水分渗出来,饱满的身体有了松弛感。这就需要开始搓盐巴了,盐巴是生硬的粗盐,被一层一层涂抹在萝卜上面,母亲使出搓洗衣服的劲儿揉搓着,把萝卜的涩气搓掉,萝卜干特有的香味浸润着阳光发酵出来,弥漫了整个村庄。
腌制萝卜干的工具也是朴实无华的。几户人家不约而同地喊上自家男人,用茅条石和碎石块在大埕的角旮旯里围起三五个半尺高、一平方大小的“窖”,窖底铺上厚厚一层稻草,再将盐巴揉搓过的萝卜一层一层码放进去,粗盐下雪一般铺上了厚厚的一层。家里的小孩不情愿地被父母拉扯着把脚丫子冲洗干净,光脚丢到窖上一遍一遍地踩起了萝卜,直到萝卜出了水、入了味,压上几块大青石头过夜。隔日天亮再把萝卜从窖里取出,一条一条如牛舌般摊在茅条石上生晒,如此“三进三出”腌晒十天半个月后,萝卜彻底“消水”,才码放到密封的瓮中,用黄泥封口贮藏半年左右取出食用,亦可经年累月地存放着。
一担百来斤的生萝卜,经过晒、揉、腌、藏几道工序下来,到了入瓦缸封存的时候,缩水剩下不到十斤萝卜干,萝卜经过时间的沉淀酿成了闽南人舌尖上的乡味、胃里的乡愁。
当季的萝卜干色泽黄珀、肉厚脆甜,咸香中带有回甘,是母亲做菜常用的“秘密武器”,炒蛋、炖肉、蒸肠粉几乎是百搭的,甚至原汁原味切碎了拌一碗清粥,也极为爽口。
我15岁的时候上了初中,在城里住宿。母亲把萝卜干切成拇指大小的条状,与白糖、青蒜、南姜一同腌制,装在小小的玻璃罐里给我带到学校去,我常当做零食解馋。有时候,也会把萝卜干切碎跟肉一起炒好装罐,炒了肉的萝卜干不能久放,母亲交代我,到学校里要与同学分享,尽快吃完。很多年后,舍友们偶与我联系,仍念念不忘母亲做的萝卜干炒肉。
萝卜干还是一味良药,贮藏的时间越长,越有药用价值,闽南人唤作“老菜脯”。母亲常说:“菜脯逾老逾值钱”,老家存放着一小罐十几年的老菜脯,它的身体随着光阴流逝,已经由淡褐色变成深褐色,乃至通体乌黑发亮,从里至外浸润出一层绵密的菜脯油,如同海参一般气味芳香、口感绵柔,带着略微的酸,风味十分独特。
别看老菜脯其貌不扬,却是消食开胃、止咳化痰的药膳精品。去年疫情防控期间,我不幸发烧咳嗽,浑身绵软胃口全无,母亲专程把家里的老菜脯带来为我煲粥,每日喝上一碗焖着老菜脯的热粥,暖香和胃,我很快就恢复了元气,从此对老菜脯刮目相看、视若珍宝。
如今,老家的大埕已经改建成健身公园,村里几乎没有人腌制菜干了。母亲却乐此不疲,她在自家院子里拉起绳子,把萝卜、芥菜分类切开,像晾晒衣服般整整齐齐挂在绳子上。她拍了视频与我“炫耀”,喜笑颜开地说:“今年萝卜便宜,阳光很好。等娃儿们过年回来,正好开几瓮萝卜干解解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