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秀
端午节近在咫尺。故乡的妈妈,这时该惦记采艾蒿了吧!
记忆里的端午节,小镇家家户户都要挂艾蒿,从街头走到巷尾,身上便都是蛮横霸道的艾香。五月榴花开欲燃,艾蒿较着劲长,长得最繁密的是沟坎河畔。妈妈不必张口,我们已像撒欢的驹一样,奔向田畔。“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年幼如我们,哪里懂得《诗经》里的艾蒿,是情深意长的牵挂,一个一个小人儿,哗啦哗啦的笑声撒一路,把平淡无奇的日子,搅动得活色生香。那些绿茵茵的艾蒿,既挺拔,又温婉,拔一捆背回家,妈妈已候在门口。等候着我们的,还有极不寻常的半桶水。
小镇有口老井,用上自来水后,鲜有人到古井取水,端午节除外。端午这一日,每家每户都要到古井汲水兑雄黄。于是,原本人迹罕至的井台,里三层外三层。眼见着古井已然见了底,他们极有耐心地,趴着滑溜溜的井沿往里探。终于,看着井里的水一股一股涌上来,有人乐不可抑地跳起来,孩子似的笑,来水了……这样的欢乐,特别有感染力。大人们也说不清,这样的风俗自哪一天从谁传开,但他们不怀疑,不穷根究底,他们不约而同甚至喜闻乐见到古井汲水的约定俗成。
妈妈从古井取来的水,用来给艾蒿净身。端午是个可爱的节日,它让粗枝大叶的妈妈变得精致讲究起来。伏在我背上的艾蒿,已无精打采蔫头耷脑。但妈妈不以为意,她把艾蒿沉进水里,仔细地、温柔地、反复地抖动,她在努力地唤醒那些昏昏欲睡的艾蒿。水里的艾蒿是个听话的孩子,它喝足了水,铆足了劲,又精神奕奕,如乡间女子,淡淡妆,浅浅笑。
妈妈便把它们插上门楣,挂上窗棂、门把上、柜门上……很快被艾蒿插满,直到一屋的苦香沁人心脾。
问妈妈,端午节为什么插艾?她指一指房前屋后说,能驱毒辟邪吧。不读书的妈妈,她的语气里全是犹疑,却丝毫不影响她把插艾这件事做得井然有序。因为端午节插艾,兴许最能稀释妈妈为包不包粽而生出的左右为难。
妈妈不会包粽子,这在巧妇数不胜数的小镇是罕见的,所以我家端午节是不吃粽子的。端午前后几天,妈妈总不愿意上街。街上卖的粽,一串一串的,娇俏可爱,让人陡然生出饱食的欲望。妈妈蒸红糖发糕,烈火滚滚,竹屉一经掀开,一只只发糕咧开了嘴笑。妈妈抓一只塞我们手里,自顾自念叨,粽子哪里及得上发糕好!直到嘴硬的妈妈,遇上了我的婆母。婆母是裹粽好手。那年我生子,妈妈到婆家帮忙。端午节前,婆母照例裹起了粽子。乌绿乌绿的粽叶,在婆母的手里听话地舒展、翻转,眨眼间,斗笠似的粽子包好了。妈妈蹲在边上看,越看越如痴如醉。粽子煮熟了,婆母拆一个递给妈妈,妈妈连摆手,怕油腻!不料婆母又笑眯眯地推了过来,一个能腻到哪去?
那一天,妈妈拉了婆母的手,重复说的是,要有多好的手艺,才能裹出这么好吃的粽子?那一天,一直强调怕油腻的妈妈连吃了三个肥实的粽子。果然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
传统文化被现代文明边缘化,城里的端午,只剩下吃粽子这件事。
我已上小学的儿女对粽子不陌生,他们奶奶裹出来的粽子,可以媲美老街最好的肉粽店。但他们不懂艾蒿。所以我想带上他们,鸟雀一样飞向广袤的田野,摘回萋萋艾蒿,挂上门楣,告诉他们《楚荆岁时记》里说的,“五月五日采艾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而后,我们要在艾蒿不妖不媚的清气中,心满意足地吃粽子,吃他个酣畅淋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