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添丁

    父亲退休多年。一辈子沉浸教书育人的他，平日除了喝茶抽烟，真找不出其他嗜好。母亲起初也反对，说父亲如果把茶和烟都戒了，省下的钱足够“起一座大厝”。但是父亲依然我行我素。现在母亲再说起，态度却有了三百六十度转弯，“喝茶挺好，起码能把抽烟的毒素给化解了”。

    自我有记忆起，父亲都是茶不离口。每天一大早起来，他就习惯泡好一壶茶，喝完再去吃饭，这俨然成了他的“开胃茶”。看着父亲每一次都喝得津津有味，小孩子好奇心性，也想尝尝啥滋味。

    有一回放学回家，嘴巴似乎要冒烟，看到桌上父亲早晨泡好了的茶，我想都没想，直接拿起茶壶，对着壶嘴一顿猛喝，“苦，太苦了！”只喝了一口，立马狠狠吐了出来，“怎么了？”父亲闻声而至，我指了指茶壶，“一点都不好喝！”听了这话，父亲微笑着拍拍我的小脑袋，“茶本来就带苦，苦味能让人提神醒脑，提醒我们不要忘记做事情！”

    我似懂非懂看着眼前的父亲。幼小的我也没多花心思去细加琢磨，唯一就是感觉自己喝了苦茶，受了欺骗和委屈。

    但是自此以后，每逢看到父亲泡茶，我都会暗中留意。父亲好像就是无茶不欢，没了茶就没了滋味。却是母亲偶然一席话让我解开心头疑惑，“你父亲喜欢喝茶，不是说那茶有多好喝。而是喝了苦茶，人能精神起来。他常常说苦尽甘来，喝茶就是这个道理。”母亲说着，眼角竟然湿润了。

    因为母亲这一番话，我开始有意观察父亲喝茶。那把沾满茶垢的茶壶，那包茶叶才几块钱，那反复冲了浸泡的茶，最后倒出来的味道，颜色很深很深，味道很苦很涩。

    但是即便如此，父亲依然喝得甘甜满足，常常是一个人，默默喝茶，想着事情。耳濡目染时间越发久了，我似乎慢慢读懂身边这个默默喝着苦茶一言不发的父亲了。

    我9岁那年，家里翻建土坯房，父亲每天天没亮就带着一大壶茶出门采买石头、杉木、砖瓦和水泥，常常要等到很晚了，才跟着拖拉机带着疲惫不堪身体回到家，到家后又顾不得吃饭，要自己搬运卸货，每次要忙到母亲发了火喊他先来吃饭。后来母亲告诉我“他在外面常常中午没吃，晚上又很晚吃，渴了饿了就喝茶，甚至嚼茶叶凑合当一顿”，因为三餐不规律，父亲自此落下病根。

    我那年高考后，成绩并不如意，曾动了复读念头。记得分数公布的那个晚上，父亲和我坐在大门口，炎热的暑气炙热无比，父亲却一声不吭，一杯一杯喝着茶、抽着烟。“我看这个成绩报考师范没问题”，父亲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懂得他的意思。“三年师范毕业后就可以出来教书”，父亲再猛喝了一杯茶，说出了他的“小算盘”，我游离眼神盯着他看。这些年来，父亲不再年轻了，跟同年纪的人相比，明显憔悴苍老很多，“我听你的！”我不再坚持，顺着他的意思。那个夏夜的晚上，天很热、茶很苦，味道也很特别。

    我曾经很长时间无法完全理解父亲喝苦茶。这个心结直到我同样为人夫、为人父之后，才慢慢纾解释怀开来，懂得当年父亲喝着浓浓苦茶，并不是在跟自己过不去，而是拼着劲儿与生活较劲，日子再难终究也难不过天天尝的苦涩味道。

    这几年每次带着妻儿回老家，一进门总能看到父亲坐在茶桌边泡茶，街坊邻居偶尔路过，他便热情招呼“来泡茶”。他们都深知父亲忠直秉性，也就立马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常常是喝得不用吃饭，聊得忘了时间。父亲却是乐此不疲，喝茶已经成为他生命中重要组成。

    但是一旁的母亲却频频对父亲闹起“意见”，“你看看邻居谁谁谁，不抽烟也不喝茶，身体养得那么滋润，你再看看你自己！”但是父亲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母亲眼看自己无计可施，只好怂恿几个儿女竞相劝告。没想到父亲竟然还振振有词：“烟可以不抽，但是茶不能不喝。喝了大半辈子了，从以前的苦茶喝到了如今的‘甜茶’，喝茶其实就是一种人生修为，不一样的人肯定是喝出不一样的境界来。”

    父亲说的“苦茶”“甜茶”，内中的滋味我们都懂。“你们真得慢慢学会喝茶，这当然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其实是在学习生活，学会处事，学会做人。淡泊明志，苦尽甘来，喝茶就是这个道理。”昔日一直为生活所累所缚的父亲，俨然变成了一个深邃的哲学家。这就是父亲与茶的故事，其实也不能单纯地理解为故事，而是父亲用大半生概况浓缩而成的茶缘和茶味，当然更多的还有深深的情思和暖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