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斌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盛夏的一天,日头已过晌午,外婆推开家门,走到门楼路外晾晒衣服。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
从洋垱方向蹒跚地走来一个小伙子,他肩上扛着一捆又长又重的毛竹,看样子约二百斤。他迈着疲惫的脚步,吃力地向前挪动着。
“阿奶,有水没?舀一碗吃。”小伙子说话的声音有点低沉。
“有嘞,你稍等,我给汝舀去。”外婆说罢,转身回屋,用水瓢舀来一瓢水,递给他。
小伙子顶好毛竹,嘴里喘着粗气,双手接过水瓢,“咕噜”“咕噜”地猛喝了起来。
显然,他看起来是渴极了。
喝完一瓢水,外婆看到他的额头上直冒豆粒般大的汗珠,脸色苍白,似乎还打了个踉跄。
“汝……吃过饭了吗?”外婆试探性地问。
“没……还……没有……”小伙子有气无力地回答,然后软绵绵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许是饿坏了!”外婆在心里嘀咕着,她嘱咐小伙子坐着歇一口气,然后转身去给他热饭。
那年头,我家一年到头都吃番薯米饭,只有农忙季节,父亲的碗里才会单独留半碗白米饭。家里实在拿不出什么吃的,外婆就热了一碗番薯米饭,又从饭甑里舀了一点白米饭添上,烧了一碗揉菜汤,把小伙子唤到厝里吃。
一碗番薯米饭下肚,小伙子这才渐渐缓过劲来。小伙子是邻村修竹人,家里起厝,到粗坑村砍伐毛竹,天擦亮就出发,砍了两捆,轮流扛回家。从竹林里扛到粗坑村口路边时,已是晌午时分,一大早吃的番薯米饭,早就消化得荡然无存,此时已是饥肠膔膔。他原以为能赶在中午把两捆毛竹扛到家,因此清晨出门时没有带午饭。
粗坑离我村有五华里路,我村距修竹五华里。十里山路全是山岭,不管是粗坑岭还是修竹岭,都又长又陡,劳作的乡民谈岭色变,苦不堪言。晌午时分,小伙子扛着毛竹爬上粗坑岭,又饥又渴,简直要丢掉他半条命。
外婆的一瓢水、一碗番薯米饭、一碗揉菜汤,帮他捡回了半条命。
小伙子名叫李马记。他说了一番感激的话后,肩扛毛竹,继续前行。
一晃十多年过去。一九九○年,外婆因病去世,享年七十三。小伙子一家曾以亲戚之礼前来吊唁,回报外婆当年的一饭之恩。
这一年,我读初三。对丧事中的这位“亲戚”没有任何印象。我后来几次在修竹村遇见他。彼时,他已人到中年,个子极矮,一米六顶天了,据说是年轻时起厝扛木头太辛苦压坏了身子。他,以及他的老婆,对我客客气气的,每每在路上遇到,大老远就热情地招呼,还邀请我到他们家吃饭。饭倒没去吃,但茶倒是喝过几回。
我刚开始以为是对老师的尊重,后来问了母亲,母亲讲了这个真实的故事,我才恍然大悟。
至今,一些亲戚都还记得这事,每每称赞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时,又回忆了一番外婆的心地善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