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高鹏
一
莽莽武夷纵贯闽赣边界，是闽江水系与长江水系的天然分水岭，分隔开宁静偏远的闽地与繁华纷扰的中原。在汉之前，闽地大多为土著，偏居一隅，躲过许多兵事。永嘉之乱、安史之乱、靖康之难三次衣冠南渡，士族纷纷穿过武夷山脉狭小的山口关隘，星星点点地在闽地沿海和闽江流域边上散布开来，与本地民族融合发展。朱熹在《晦庵文集·跋昌仕甫请公帖》中说：“靖康之乱，中原涂炭。衣冠人物，萃于东南。”可见，南北宋之交，北方人口入闽尤多。而闽北，作为中原入闽陆路的最早一站，成为移民较多的地区。
在闽北的延平巨口乡，这一片安宁寂静的土地上，散落着一座座沉稳凝重、古朴庄严的古民居，它们就多是南北宋之交时先人移民到这里后陆续兴建的。
一个秋天的上午，我来到巨口，来到这一片如诗如画的古村落。
二
临水而居一贯都是人们的居住情怀。
作为闽江的支流，武步溪流速平缓，蜿蜒迂曲，坐落于武步溪边的巨口，天然是理想的宜居之地。
巨口是国家级生态乡镇，有国家级传统村落4个、省级传统村落4个。我们是沿着武步溪边的公路驱车前往的，一路山高林密，一路流缓水深，四周蜿蜒的山峦将小村环抱，远山接天，近处绿树掩映，黄墙黛瓦的民居错落有致、层次分明地镶嵌于山坡田间，形成独特的明清闽北山区古村落风貌。
走在这里，抬眼所见都是旧巷、老街、断井、古厝，处处都是数百年时光的沉淀。古厝的墙用土坯夯筑，斑驳的墙体在阳光下泛着金黄。有些墙体已然只剩得一面，任人间风雨侵袭，却仍似岁月无法磨灭的丰碑，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间。指尖划过土坯粗犷原始的纹理，仿佛就触到了久远的岁月。
如果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那这一栋栋古厝就是一首首古老的歌谣。像浪漫的诗和远方，像梦里最亲切的原乡，就这样突如其来，让人猝不及防。
三
在馀庆村，最著名的古厝当数驸马厝了，就坐落在中心街道旁。
相传唐末五代年间，银青光禄大夫陈奕金被闽王王延政招为驸马，遂在故里馀庆村建房，即是驸马厝。据传陈驸马遭陷被斩，后虽被昭雪，得到朝廷厚葬，但家族就此逐渐没落。至清代道光年间，驸马厝被馀庆渃洋举人高鸿买下重建，因算命先生的建议，驸马厝名称一直相沿至今。
现存的驸马厝建筑面积两千多平方米，共有9座房屋，窗、门、棂条雕饰精美，墙壁绘有山水人物图样，翘栋塑有鸟兽飞禽，梁框门栏刻有花纹，依稀可见当年的繁华。驸马厝大门口立有两个长着青苔的旗杆碣，石碣上分别刻有“道光甲午科中式”“举人高鸿立”字样。徜徉其间，令人不由自主追寻着古厝往昔的辉煌。
在谷园村，有名的古厝不少。进士院旗杆厝为明末崇祯年间吴肇和所建，三进三厅。其二子吴遇时为清乾隆庚子科进士。族人为庆此盛事，祖祠前竖一对木旗杆，以彰其志。吴遇时也是未入仕，其于榕城开木行埠，声誉颇佳，闽剧《红裙记》里的吴行伯便是其原。谷园的酿酒坊则始建于清初，房主为林东龙、林东虎俩兄弟。门柱有篆书联，曰：“清操兼酿宝酒水，老略曾值赤伏符”，横批处是一个八卦图。赤伏符是刘秀称帝前的图谶，八卦则是天地会会员凭票的图案，因此据传这里曾是反清复明活动的指挥场所。后被清兵剿灭。郑厝裡厝也是始建于清初，酿酒坊案发，朝廷屯兵谷园，屯兵期间，传为清八旗之一郑亲王之子就在此建房，其后裔至民国初年才迁徙别处。此厝屋脊飞檐翘角，雕花鸟嵌彩画，中门墙上绘有精致泥雕彩画，构建似有典型韩式风格，又具中原民居之特色，实堪别具一格。
在岭根的北坑村，这是个自然村，很小，现在就住着四十多人。北坑村民主要姓黄，是南宋理学家、朱熹高弟和女婿黄榦的后裔。北坑黄氏最著名的当数黄彤云，他是乾隆十九年明通进士，朝廷曾三次任命他，但他都没有赴任。黄彤云旧居至今还在，已有300多年历史。跟黄彤云有关的古厝还有两栋，那就是下官厅和上官厅。黄彤云虽未出仕，但他建书楼、办书斋、课徒授业，为县里和乡民解决过很多事情。为方便他办公，县里、省里先后为他盖了下官厅和上官厅，至今保留完好，遗风犹存，隐隐散发着诗书礼乐的气息。
在巨口这些偏远的村落，因先祖由中原移民而来，建筑风格延续下来就有了中原正统的气派，一座座极具匠心的四合院落，虽有些老旧残破，但古朴可观，且背后大多深藏着一段故事，一段传奇，让人感觉更多的是深沉厚重、遗韵无穷。行走其间，宛若走进一部典雅素美的线装古书。
四
离开巨口后，有几个画面一直在我脑海中萦绕不散。
在馀庆村，一个静寂的小巷里，一个戴着银手圈、银项链的小男孩，光着两只脚丫，抱着一部手机正仰躺在门口，自得其乐地玩着。一条小狗蜷伏在他的脚丫边，除了尾巴不时轻摇几下，也是一动不动。我们一群人走过来，有的拿起相机对着他们拍了起来，但小孩小狗好像跟我们隔着二元空间，理都不理我们。
在谷园村，我们又看到一条狗，这是条大狗了，它悠闲地躺在阳光下，神态慵懒自在。我们一行几个人见了，又围过去拍照，但那条狗也是不理我们，不躲不闪，还舒服地翻了个身，把肚皮露出来，支楞着一只前腿，愉快地晒着太阳。
在岭根村，透过一大片蕉叶，我们看到一个农人在庄稼地上忙活。烈日下，他卷着裤管，戴着斗笠，轻轻地挥动着锄头，一下一下，仿佛钟摆不停不歇，像是不用气力似的。我们从他旁边咋咋呼呼走过，他眼也不抬，对我们这群陌生的闯入者视而不见。心静如水，如如不动。
在巨口，这个世界似乎是遗世独立的，像是被谁按到了暂停键静止在了那里。时间是静止的，心也是静止的。
五
在世事的纷扰喧嚣中，我们总是想去远方觅一处世外桃源，寻一片净土，安安静静地过一种自己想要的闲适生活。可这世界到处充满诱惑，我们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沉沦迷失，丢了自己。
在巨口，在这一片线装书般的古村落里，在这一片时间和心都是静止的古村落里，我想起了木心的诗句：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以前读这首《从前慢》时，总觉得那就只是从前，那是从前才有的景象。但在巨口，我找到了这样一处世外桃源，找到了这样一片净土，找到了诗歌里描绘的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