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毅琳
三个多小时的漫长飞行,憧憬已久的青海终于到了。西宁海拔2000多米,这座高原古城充满着想象不到的现代化气息!我不禁对这次旅行期待连连!
西宁的清晨总裹着青稞麦的淡香。晨光漫过东关清真寺的月牙顶,与昨夜未熄的酥油灯影重叠在塔尔寺的转经筒上。这座古城像位优雅宽容的长者,任汉藏回三族的炊烟在街巷里缠绕飘扬,又各自散作九曲黄河的粼粼波光。庄严肃穆的宏觉寺见证了班禅大师的爱国情怀,民族团结政策的闪闪金光!
西宁城头最后一盏酥油灯熄灭时,我们款款而行,车队已碾碎晨曦驶向日月山。海拔表的指针颤巍巍爬升,山体渐次剥落赭红色肌肤,露出嶙峋的嶂岩,如同经卷堆叠。相传盛唐文成公主远嫁吐蕃入藏,銮驾曾在此停驻,她摔碎日月宝镜,拜别大唐故原。宝镜化作倒淌河与青海湖,而镜中未褪的朱砂,便永恒凝固成这赤岭的浑厚底色。
翻越垭口刹那,风速突然大了起来。东麓青稞田的金浪与西麓牧场的碧涛在经幡间碰撞,恍若公主当年掀开车帘时,汉地锦绣与番邦苍茫在瞳孔里炸开的视觉震撼。玛尼堆上新垒的牛头骨泛着冷光,与石壁上“日月山”三个殷红大字相辉映,恰似历史苍茫的那抹红。
文成公主的青铜塑像临风而立,面向云霭深处的青海湖,据说那抹钴蓝本是公主遗落的头纱。隐约看见采药人背着竹篓蹒跚下山,腰间铜铃的震颤惊起岩羊,它们的蹄印在苔藓上,蜿蜒到远方。
黄昏时转经筒的嗡鸣声漫过山脊,将暮色染成青稞酒般的琥珀色。守山人点燃柏枝,烟迹在海拔4120米的碑石旁盘旋,宛如时空裂隙里飘出的旌节残片。当星光垂落公主的发髻,整座山突然轻声叹息——那声音与塔尔寺的诵经声、青海湖的波浪声、茶卡盐湖的风蚀声交织成永恒的复调。
一路向南,不知名的野花也争奇斗艳,辽远壮阔的柴达木盆地,连绵不绝,青山高远,透过车窗,我不断寻找令人神往的雪山。顺着经幡指引的方向,宗喀巴大师诞生的白塔在阳光下泛着珍珠光泽。十万狮子吼佛像的唐卡悬垂如瀑,酥油花在玻璃罩中凝结成永不凋零的莲花。当赤脚朝圣者叩响等身长头,青石板上的露珠便化作经文里的甘露,沾湿了旅人相机镜头的边缘。辩经场的老榆树记得所有智慧的激荡,新叶沙沙时,恍若红衣喇嘛们仍在挥动缀满哲思的手印。
出湟源峡谷,青海湖的蓝便在天际洇染开来。七月油菜花海的鎏金与湖水的靛青在风里调色,牧人的黑帐篷是未干的墨点。斑头雁掠过水面时,我听见传说中的公主仍在呜咽,她的泪珠凝成湖心岛的轮廓。暮色四合时,渔人收网归岸的剪影,恰似千年前吐谷浑人祭祀湖神的舞蹈。青海湖的蓝是种会呼吸的颜色。
当车翻过最后一道山梁,那种蓝便从瞳孔渗入血液,让所有惊呼都成了多余。高原的风吹散云层,十万顷蓝绸在天与地之间舒展,每一道褶皱都泛着细碎的银光。没有海鸥的聒噪,没有浪花的喧哗,只有阳光在湖面簌簌行走的声音,像菩萨轻数着水晶念珠。
牧民说,这里的湖水会变色。正午是车菊草的明艳,傍晚变成青金石的幽邃,月夜则凝作珐琅般的沉静。靛青色的湖面突然泛起孔雀绿的波纹,仿佛有龙女在水底抖开百褶裙裾。转瞬放晴时,云影与鱼群在玻璃质的水中追逐,让人分不清游动的是生灵,还是诸神失落的碧玺。
湖岸的经幡终日与风絮语。玛尼堆旁,红衣喇嘛将青稞酒缓缓倾入湖水,酒液在触到水面的刹那化作一串银铃。更远处,黑颈鹤单足立在浅滩,它的倒影比本体更清晰,仿佛湖水悄悄复制了所有生灵的魂魄。偶尔有湟鱼跃出水面,鳞片折射的虹霓还未消散,涟漪已替它画完了圆满的句号。
茶卡盐湖的月光是另一种白昼。铁轨延伸向盐山深处,枕木间的盐晶折射着银河碎屑。赤足踏入镜面般的卤水,云絮在脚踝处舒展,星辰自趾缝间升起。采盐船锈蚀的龙骨半埋在盐盖下,像被时间腌渍的巨鲸遗骸。当晨曦染红盐雕群像时,我看见自己的倒影与盐工佝偻的背影重叠。
归途如虹,此刻西宁城华灯初上,霓虹与星子错落在湟水两岸,恰似散落人间的酥油灯,明明灭灭地照着安详与从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