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04版:九日山 上一版   
下一篇

第八路春光

邱宗植

老徐与老婆黄云姑常常吵架。

一日,老徐在争吵中将铝制饭盒重重摔在茶几上,玻璃杯掉落的碎片,正巧划过黄云姑的拖鞋边缘。这个结婚四十年的女人,像被点燃的炮仗,抄起扫帚就朝老徐抡过去,“成天就知道摔你的破饭盒,6000块退休金都买不来你半句好话”。

老徐侧身熟练地躲过扫帚,后腰撞在五斗柜的铜锁扣上。五斗柜上那些积灰的抽屉里,锁着他们泛黄的结婚证,锁着独生女黄云姑年轻时的照片,也锁着夫妻之间磕磕碰碰,以及被岁月腌渍成苦味的往事。

老徐摸着裤兜里的老年卡,塑料封套边缘已经被指腹磨得发毛。

八路车的报站声,随着桂花的香味涌进车窗。司机林小虹,正在调整后视镜。镜面忽然映出了老徐佝偻的身影,像一片被风卷起的枯叶飘进车厢。她记得这个老人,每周总有三四天出现在不同站点,却永远都在终点站前两站下车。

后视镜里,老人今天内衣换了件灰白条纹衬衫,领口熨得笔挺。林小虹瞥见他摸索老年卡的手有些颤抖。

老徐数着窗外掠过的梧桐,第七棵树的枝丫间,还挂着去年冬天的风筝残骸。他不用看表就知道,再过三个红绿灯,阳光会恰好斜射进车窗,给驾驶座笼上一层淡金的纱帐。那时林小虹耳后的碎发,会泛起茸茸的光晕,十分迷人。

“师傅,这趟开完我替您跑吧?”实习生的声音惊破凝滞的空气。老徐这才发现后视镜里,多了个穿橙色工装的年轻男子。林小虹笑着摇头,发梢扫过后视镜边框,老徐看见她睫毛在镜面投下的阴影,恍若停驻的凤尾蝶。

老徐这回提前两站下了车。理发店橱窗映出个佝偻的影子,老徐对着镜子正了正衣领。此刻,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站在百货大楼的试衣镜前。那时黄云姑还会用缝纫机给他改工作服,针脚细密得仿佛能藏住所有争吵的裂痕。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老徐依旧乘坐8路车。

一日的午后,老徐与黄云姑吵架之后,随意坐上一辆公交车,漫无目的地去了终点站。他在那里徘徊时,捡到了林小虹的工牌。照片上的她扎着高马尾,唇角抿出个稚气的弧度。老徐与黄云姑吵架的怨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徐站在寒风凛冽的柏油路上,看站牌阴影慢慢爬过脚面,直到那辆熟悉的八路蓝色公交车驶来。

“谢谢您。”林小虹接过工牌时,指尖居然沾到他掌心的薄汗。老徐注意到她制服第二颗纽扣换了线,深蓝的缝线像道愈合的伤口。车厢热气发出轻微的嗡鸣,她听见老徐说:“我女儿小时候,也总丢三落四。”

老徐特意要说的这句话,在暮色里发酵成秘密。后来经过幼儿园站点时,林小虹会多停三秒让给追逐气球的孩子。后来,老徐再坐8路车,开始带用报纸包好的油麻糕,悄悄放在林小虹的身旁。有次急刹车,糕点滚到驾驶座后方,他看见后视镜里她咬住下唇忍笑,酒窝里荡起细小的涟漪。

转眼便到了六月。一日,暴雨把县城浇灌成一幅模糊的水彩画。老徐攥着滴水的雨伞缩在站台,看10路车溅起的水花打湿裤脚,却就是不上车。当8路车灯刺破雨幕时,他几乎是小跑着冲上车厢。林小虹的制服领口别着枚银杏叶胸针,随呼吸微微起伏,像一只淋湿的蝴蝶。

“徐叔。”她突然开口,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扇形弧光,“明天我要调去上夜班了。”老徐数着座位上皮垫的菱形花纹,听到了雨水顺着扶手杆滴落的声音。终点站四周,被狂风暴雨摧残的梧桐叶,铺成了绿色的地毯。老徐起身时,后视镜里映出两人重叠的倒影,宛如岁月在人间打了个温柔的结。

后来,老徐还是会坐8路车。新来的男司机总把冷气开得很足,老徐裹紧外套看窗外流转的街景,忽然明白有些春光不必占有,就像永远差两站到达的终点,留白的部分才让思念永远鲜活。经过幼儿园时,新司机学着林小虹的样子多停三秒,看孩子们的笑脸撞碎在车窗上,变成一捧流动的星子。

一日,黄云姑发现五斗柜最底层的抽屉,不知何时开了条缝,那把生锈的铜锁静静躺在结婚证上。窗外再飘进桂花香的时候,她对着镜子把白发别到耳后,惊觉自己从来都没有如此美丽过。

版权所有 ©2023 福建日报 fjdaily.com 闽ICP备15008128号
中国互联网举报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