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04版:九日山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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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灶咖

    林超连

    又到年底,隔三岔五都会听见烟花爆竹的声音在小城上空响起。“年底事情又要多起来了!”母亲闻声念叨着,过两日得再回一趟老家,张罗祭冬的事儿。

    每次回到老家,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灶咖,揭开盖在灶台上的油纸,洗洗刷刷。不到一个小时,落满烟尘的灶台就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锅碗瓢盆也被洗得锃亮如新。完成清洁后,她还得去柴房扛把柴火回来,才肯停下来。仿佛只有这样,灶咖才完整。

    灶咖,就是闽南人的厨房。曾经在闽南农村,两户人家联姻前要“探家风”,男方家的灶咖与藏粮的陶缸则是重点考察对象,灶咖在闽南人生活中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我们家的灶咖,安设在大厝的边房里。三十平方米见方的灶咖中,有一座我出生那年就砌起来的三孔土灶,两口铁锅一大一小,用来煮饭和烧水,一口铝锅用来煮稀饭。土灶旁是一个褪色严重的木制橱柜。在没有冰箱的年代,这个橱柜用来放置碗筷和剩菜,尽管现在已老态龙钟,却仍在坚持服役。

    橱柜旁是煤气灶,以及已经废弃的蜂窝煤灶。连同洗菜洗碗用的水槽,和一人多高的木制米仓,大致构成了灶咖的格局,也搭起了母亲忙碌大半辈子的舞台。

    自记事起,母亲就是灶咖里当之无愧的主角。孩提的记忆中,最令我难忘的是那火红的灶膛和斑驳的灶台。母亲似乎大多数时间都围着锅碗瓢盆忙碌,无数个烟熏火燎的晨昏,母亲用她勤劳的双手,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捂得热辣滚烫。

    一年四季,家里起得最早的就是母亲。每天天还未亮时,她就已经在灶咖忙活开了。起床后,母亲会到柴房里抱着一捧柴,用松针或者芒萁把火点着,炒菜、烧水,开始一天的劳作。每当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热气就绕着灶台,从鼎盖的缝隙中袅袅升起,烟火气就在屋子上空氤氲开来。

    九十年代的农村,虽说已解决了温饱,但物资还是严重短缺。平素里,一日三餐多是稀饭配菜头,青菜多是应季的高丽菜、芥菜。小时候,为了让我们吃饱,母亲总会在稀饭未烂熟之前用笊篱捞出,滤掉米汤变成饭,一锅稀饭就只能捞那么两碗,给最小的孩子吃。

    要吃到些油水,还得赶上过年或者佛生日时。每逢这样的节时,母亲就会在灶咖里连轴转忙个不停。

    过节先敬神,贴着红砖的灶台墙面上,灶君司命端坐着,神态慈祥。灶君司命执掌人间烟火,赶上民俗节庆,母亲自然得备上好一点食物点上香讨好一番。不管是端午节的煎嘚和粽子、冬至的糖粿,还是佛生日里敬献佛爷的荤素菜,母亲都能像变戏法儿似的在灶台上捣鼓出来。

    即便闲时素日里,母亲也从未因物资匮乏让我们吃不上饭。她和那个年代所有贤惠的闽南妇女一样,穷尽一个母亲的手艺,做出了各种锁定儿女味蕾记忆的美食,有香气扑鼻的地瓜粉团,还有嚼劲Q弹的面疙瘩,尤其是带着焦黄锅巴的咸饭,我百吃不厌。

    大概二〇〇〇年以后,土灶的地位逐渐被弱化了。煤气灶、电磁炉等现代化炊具的出现,让家家户户慢慢告别了烧柴火这种原始的炊煮方式。即便家里添置了不少新的炊具,母亲仍习惯将一些重要的“大菜”交给她最信任的土灶。

    那个时候在外求学,每每回到家中,我总会迫切地让母亲做一大锅带锅巴的闽南咸饭,或是Q弹到有些夹生的面疙瘩,以劝退肚里的馋虫。母亲也每每满足我的口腹之欲,煮咸饭就多加把柴火,做面疙瘩就在将熟未熟之前先给我盛上一碗。

    母亲仿佛和土灶有了默契,火候总会控制得刚刚好,咸饭锅巴金黄酥脆,面疙瘩咬下去还能看见夹生的内里,我总会吃到肚皮快撑破了,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

    后来,我们这些子女成了家。母亲在父亲过世后,也搬到了县城和我生活在一起。在此之前,她的生活半径很少跳出农村,到县城生活自然很难适应,坐趟车都能晕得七荤八素,着实让人心疼。

    但不论是否情愿,生活总在催促每个人迈步向前。人的一生似乎都在跋涉、落脚,停在哪里,哪里就会燃起灶火。近七旬的母亲也是如此。在紧凑的新式厨房里,她很快就接纳了快捷便利的天然气集成灶和微波炉、电烤箱,甚至用得颇得心应手。我们的新灶咖里,烟火气又一次升腾了起来。

    前几日,我跟母亲念叨着要去省城出差,她边喝着粥边漫不经心地说:“福州我小时候去过,太远了。那时候参加全省民兵代表大会,到溪美转车,去了三天……”我听完颇感惊讶,一直都以为这个大字不识的农村老太太,可能连我们县城都没出去过,一辈子忙碌于生儿育女,耽于家庭的琐碎日常,却没想过她年轻时或许也有过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如果她那会可以上学,或许本该拥有跟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轨迹。

    但人生没有如果。如果有如果,当下就不是当下了。那个问题怎么说来着:“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厨房和爱?”是谁呢?我想,应该是每一个把一生默默献给子女的母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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