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春锦
常常怀念小院时光,我和母亲坐在小院走廊的竹椅上,阳光爬过高高的荔枝树梢,洒在院子的石板上。
母亲抱着刚周岁的小宝,用她那双手指已经微微变形的手,撑在小宝的胳肢窝下,小宝一蹬一蹬,“咿呀、咿呀”地叫着,两只水汪汪的小眼睛看着我,好像要说什么。母亲配合着他,念起了闽南童谣:“碨砻碨齿臼,刣鸡请阿舅,阿舅吃没了,客鸟吃了了……”
我看着母亲,她原本矮小瘦削的身子更显单薄,她经常说眼睛看不清东西,也换了假牙,头发隔三岔五就要染一次,不然就是一头白茫茫的雪花。而我直到这刻,心里还记得那个可以日复一日出门做小工的母亲。
初中一个暑假的下午,母亲出门做工前交代我,稀饭煮熟了,就用牙杯打一碗,配几条咸萝卜,拿到工地给她做点心。下午三四点,当我小心地端着稀饭到达工地时,母亲没有像其他休息的工人一样,站在一楼等家人送点心。她的一个工友告诉我,母亲刚才挑砖上楼时晕倒了,我着急地寻找着母亲的身影,但没有看到。一会儿工夫后,她才从里屋缓缓走出来,但她的脸上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似的,笑着让我回家。
直到母亲去世前几年,一走到乡里的一些大厝前,她还会念叨一下,建这座大厝时,工价五角钱,她出过多少天的工。母亲做过小工的房子,不少是当年华侨回来建的,不是十间张,就是二层小洋楼,这在当年算是很大的工程了,每一座大宅的兴建,都是当时村里最响亮的新闻。母亲和其他小工,就配合着建筑师傅,将砖块、瓦片、水泥浆一担担地沿着简单搭建的木架子挑上去。如今,这些老宅已经基本不住人了,静静地消磨着它们的暮年时光。在母亲的回忆里,她曾经蓬勃的青春和活力,好像也随着变旧的老宅一样,慢慢地远走了。
母亲真的老了,一天早晨,她在洗手间刷牙,突然把脸凑近镜子,伸出右手拉拉满脸的皱纹,和我说:“怎么会变得这么难看了?”
有一次报社值夜班,我连夜赶回乡下老家。那时已经快十二点了,我在母亲的窗口唤她开门,她连连应着,很快就走到客厅给我开了边门。冬天的夜,她随便用什么裹着身子,我突然发现,没戴假牙的母亲,脸好像塌了一大半,就像我小时候在某个街头看到的老乞丐那样,嘴唇蔫得没有形状。
母亲是爱整洁的人,家里的用具都洗得锃亮。小时候,她教我用淘米水洗碗,总是很仔细地示范,要先后用抹布洗碗沿、再到内壁、外壁,冬天要用热水,晴天时要把碗筷拿出去晒。她总是把家里的用品收拾得井井有条,在她去世两年后,我在一处柜子里发现一个塑料袋子,袋口扎得很结实,打开一看,是一些平时很少用的瓷碗。碗都洗得干净如初,整齐地叠在一起。多少次,我和朋友在家里应酬,半夜酒足饭饱后各自散去,那些余留下来的锅碗瓢盆都是母亲一件件洗净、收拾的。
在我的儿时,应该也曾像小宝一样,站在母亲的双腿上,咿咿呀呀地朝着母亲笑着,一蹬一蹬地想和她说点什么。但是,转瞬之间,母亲就老了,变成一个连我都有几分陌生的老人。母亲消散的精力,有些变成了我爱吃的一日三餐,有些变成了我不断加大加宽的衣裤,还有一些变成了我一路不断离她远去的学费。我却是如此地后知后觉,直到她去世后才一一地记起。
母亲去世至今已经四年有余,今早起来,坐在南窗边上,又想起了这些旧事,记下来当作对母亲的一点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