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邦尧

    女儿的同桌给了她六条蚕，从此，我们家长达三个月的养蚕日子开始了。

    刚开始，女儿的热情还在，日日看顾，也帮着摘桑叶，虽然中途折损三只，但最终三只蚕结茧吐丝，化蛾产卵后寿终正寝。我本以为养蚕的日子画上句号了，也就放着那些卵没管它。没想到，十余日后的早上，女儿给我留下一句“新蚕破壳而出了”就去上学了。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只好养呗，总不能看着一个个小生命出生而任其自生自灭，虽然这生命目前跟一根根黑色线条没什么不同。

    先去摘了桑叶，然后用棉签把这些会动的线条沾到新的容器上。之前它们出生的居所一片狼藉，有干枯的桑叶，有发黄的纸片，犄角旮旯极多。怕漏掉任何一根线条，担心我的一个疏忽给他们造成命运的极大不公，一出生就被抛弃，于是我翻来覆去，把每片叶子、纸片都查看了数遍，耗时一个小时，终于把上百条蚕挪到新居。

    女儿这时候已经成了巡视员了，除了每天例行巡视数遍蚕的长势，其余一概不管。于是，我竟成了实际养蚕者。每日照顾完两个小屁孩，还得照顾一大群小毛线。整日采桑、换叶、倒蚕沙，把一条条黑毛线养成白毛线。

    蚕长大了，用棉签粘来粘去换叶已经不太方便了，只能动手。可除了小时初生牛犊不怕虎，敢养蚕捉蚕之外，长大的我已然触动了基因里潜藏的对软体动物感到悚然的开关，不敢触碰。忍住看一窝密密麻麻软塌塌的蚕而不恶心，已经是一种进步了。不过，生活总是会帮人改正一大堆矫情或者阻碍前进的毛病。为了节省一点时间，我只能鼓起勇气去触碰蚕。刚开始只敢借助棉签碰蚕，后来敢深吸一口气两指一捏，抓起一只蚕迅速放到桑叶上。某日中午，当我比较自如地抓着蚕换桑叶的时候，忽然一瞬间自豪地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彪悍。任何事都敢做敢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彪悍。

    得意念头刚一升起，手指尖胖乎乎、软绵绵的蚕挣扎了一下，软而无骨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间，一下令我心脏停搏了半拍，恐惧像一团黑雾，顿时弥漫了整个胸腔，有一小瞬间喘不过气。原来，所谓无所畏惧的彪悍不过是假象，意志随时可能被微不足道的弱小与琐屑打倒。顿时忽然心生悲凉。

    更悲凉的是每天面对生命不断逝去。不知为何，每天总有蚕死去，一次一两条，死状极其统一且残忍，一律化为腐水，令人想起武侠中被洒了化尸粉的尸体。每次清理蚕尸，手指传来的触感先是恶心，继而是深深的不忍与可怜，并有一点负罪，因为无能为力。生命如此脆弱，弱到随时可能一死，一死便化为腐水。不用说风刀霜剑，也不用说酷暑严寒，仅仅只是月余的雨令空气中的水汽较重，就足以令一些生命不堪重负，无声消殒。一只蚕，是一个方盒里的弱小生命，而一个人，又何尝不是广袤天地间的弱小生命？不过所负不同，但命运约略相同。

    每日怀着这样略微沉重的感慨喂养着蚕，或许这些蚕出生时机不对，经月大雨，室内生苔，于蚕而言，是致命的，所以每日不断有生命告别，上百只蚕，到最后，竟只余五只。终于，有一只开始吐丝了，见到它忙碌吐丝结茧之时，心里竟产生一点敬佩，它仿佛一个从军抗敌，战友逐一倒下而它用勇猛杀出一条血路获得重生的将士，艰难，却最终荣耀。

    过一日，又有两只蚕开始结茧了。女儿说，一定是第一只蚕带了好头，告诉它们不用茧房也可以结茧，所以它们就开始结茧了，为第一只蚕点赞。是的，为披荆斩棘的孤勇者点赞。但，我不愿见其孤勇，我宁愿它是众多闯过生死、平安到达彼岸的一员，哪怕泯然众蚕，也好过最终孤苦。嗐，经此一战，日后也不养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