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04版:九日山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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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插秧

    叶森岚

    仲夏夜的田野与往常并没有不同。鸣蝉已入了梦乡,蛙声千军万马一般鼓角争鸣。

    此时,我的父亲和母亲,正打着手电筒,举起锄头在田埂边的沟渠上“破水”,白花花的山涧水顺着沟渠的豁口潺潺流淌,像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银鱼被赶进秧田里。

    闽南地区的水稻是当家作物,一年能种两季,进入农历四月,插秧是继春耕播种之后最紧要的农事。插秧之前要先育种培苗、引水灌田,男人通常都是干活的主力军,我家是个例外——父亲在村里的小学教毕业班,几乎顾不上自家地里的农活,重担自然落在了母亲肩上。农忙时节,父亲只能趁着月色下地,争分夺秒地耕耘劳作。

    接连几日,一片水田浸泡得又软又松,就像一床舒适的棉被把秧苗从浅黄捂成了碧绿。“端上板凳,跟我下田拔秧去。”某个清晨,我被母亲喊醒,胳膊下夹着小板凳和一捆稻草出发了。

    全村的人都在田野里奔忙着,男人挑秧、抛秧,女人拔秧、插秧,孩童在田埂上掷泥巴。母亲利索地挽起裤管踏入水田,弯下腰将秧苗从温润湿滑的泥土里拽出来,用双手的虎口紧紧攥住秧把子,把秧苗根部的泥巴用力甩开,我跟在她的身后,赶紧把手里的稻草递过去,秧苗被捆扎成一把又一把堆放在水田两边。远远地望过去,母亲的身子好像绷得紧紧的一张弓,甩出来的泥浆在空中划出圆弧状的抛物线,有一些落回田里,有一些撒在母亲身上,有一些溅在我脸上,我用手擦,擦成了小花脸。

    午后,母亲不再让我下田,她在我腿上被虫豸、蚂蟥咬过的伤口涂上青草膏,叮嘱我坐在田埂上休息。直到地里的喧闹渐渐被夕阳吞没,我们才收拾回家。

    晚饭时,父亲跟母亲商量着插秧的困难。“芒种不种,再种无用!”父亲决然地说,“春争日,夏争时。插秧是半刻不能耽搁了,秧苗若是晒蔫了,来年收成不好,全家都得饿肚子。”

    夜里没有一丝风,月色也不甚明朗,熙熙攘攘的田野,此刻只有三三两两晚归的人。路上,父亲遇到了他的学生虎娃。虎娃成绩不好,还爱逃学,没少挨父亲的教鞭。他一看见父亲转身就要跑,父亲喊住他:“虎娃,你又没干坏事,跑什么跑?”虎娃用手挠挠脑袋,几只萤火虫从他手心里飞了出来,父亲用手扣住,轻轻地放回虎娃的玻璃瓶里,虎娃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我以为您又要逮我回去上课呢!”父亲交代道,天色已晚,赶快回家写作业。

    水田已翻耕,白水泱泱。父亲站在岸上抛秧,秧团被高高抛起,一个一个落在水田中央,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水田里,母亲解开秧团,分出三两根秧苗,用手指的力量送进泥浆里,她插两排退两步,眼睛比尺子还要精准,一行行秧苗在她眼前笔直地挺立起身子。

    没过多久,村里的炳叔、阿旺伯带着十几个乡亲来帮忙了。“叶先,叶先,讲台上争先,田地里可不能落后啊!”炳叔大声揶揄道,踏进了我家的水田里。阿旺伯是虎娃的爹,他接过秧苗抛进我家水田中央,向田埂边惊呆的我的父亲喊道:“叶先,再不紧赶着,西北雨来了,秧苗可要烂在地里啦!”

    母亲从田里直起身子,看着身后广阔的一片水田和说干就干的乡亲们,她的眼睛里闪闪发亮,不知道是泪光还是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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