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艳艳
从永春县岵山古镇街边一个狭窄阴暗的路口拐入,行进十步,我不禁有一种武陵人初入桃花源的恍惚。
一条宽阔的水泥路奇迹般地呈现眼前,两旁是广袤的田野。累累果子如褐色的宝石长在龙眼树上,各色蔬菜在一畦畦菜地上生机勃勃,五颜六色的野花一丛一丛地热烈绽放。一些人家的房前屋后,正晾晒着一匾匾的地瓜条、一埕埕的稻谷……
与闲庭漫步的鸡鸭鹅不时偶遇,不知不觉就到了磻溪村北山的荔枝林。
说是荔枝林,其实仅有五棵荔枝树。但是就这五棵十几米高的百年老树,粗壮的躯干直入云霄,庞大繁茂的枝叶犹如巨鸟展着羽翅,给人以遮天蔽日的威慑感。
在这肃穆的空间里,时间仿佛也庄重了,随我一起驻足凝神了好一会儿。
林间铺满了落叶,我尽量小心地踏出每一步,但响脆的“蟋唰蟋唰”声,还是将觅食的小鸡们吓得四处飞奔。
时值八月,荔枝已至尾季。这一棵百年老荔枝树上,竟还有串串鲜红高悬半空。
忽闻扑通一声,一颗果子从高枝坠落在我脚旁,我惊喜地捡起。
“别吃!自己掉下来的荔枝不能吃!”一个六十岁出头的干瘦老头大声喊着。他是荔枝树的主人,别看他佝偻着背、瘪塌着嘴,却中气十足。
这颗荔枝看起来是那么新鲜,我将信将疑地剥开,却见果肉有一小部分泛着微黄。
“好的荔枝是很牢固的,不会掉。自己掉下来的,要么是馊了,要么是长了虫子。”老人提着一个大箩筐,走了过来。
我将捡到的荔枝放到鼻头一闻,果然有发馊的味道。
老人将箩筐放下,从筐里拿出一袋糕点,放在树根上,接着取出一摞金纸,点上三炷香,对着老荔枝树一番虔诚跪拜。
闽南人拜天拜地拜神明,是习以为常的,可拜树,我还是头一回见。见我疑惑不解,他直了直腰身,咧嘴笑着说:“食果子,拜树头。”
“这些荔枝树一百多岁了,我摘果子还得踩踏在它们身上,当然得拜。一是感恩它给我们奉献了果实,二则也表示对老树的尊重。这样我才会心安,也求个平安。”老人轻抚着乌黑皴裂的老树皮,沟壑纵横的脸庞微微舒展。
荔枝树下,三股细细的白烟不断升腾,又不断地被风吹散。我被震撼了。
“吃果子,拜树头。吃米饭,拜田头。”不只是眼前这位老人的信仰,更是我们祖祖辈辈农人流传下来的信仰。这信仰里,是感恩,是敬畏,是珍惜。
金纸燃尽了,香烛也燃尽了。他肩扛一捆粗粗的绳子,腰间别着一把弯刀,像只灵敏的老猴子,一眨眼就攀到了树上。我原以为绳子是用来保护人身安全的,哪想到这绳子却是绑着箩筐。待他在树杈站稳后,便拉起箩筐挂到树枝上。仰头看着这个六十几岁的老人在高高的枝上来回移动,双腿紧紧倚靠在枝干上,瘦小的身子悬空探出去,我的心也跟着提到半空。
老人敏捷地将带着枝叶的荔枝一把一把地折下,够不着的树枝,就用弯刀钩过来。箩筐装满后放下来,树下一位来帮忙的大妈解了绳子,换一个空的箩筐上去。大妈麻利地将多余的枝叶折去,剔除不新鲜的果子,将挑拣好的荔枝过了称,一箱箱地打包好。
岵山荔枝以肉多核小闻名。小核的荔枝俗称“蛀籽”,意为“核小如蛀”;核大的荔枝俗称“眸”,这个与“哞”同音的字,令我联想到牛儿又黑又大的眼睛。民间的用词真是形象生动。
今年的荔枝特别好,我尝了十颗,其中八颗是“蛀籽”,果肉厚实甜糯,吃起来特别过瘾,不愧是驰名中外的岵山荔枝。有两颗是“眸”,果核较大,果肉就稀薄没有嚼劲。
若不是亲眼看着同一树枝摘下,我真会怀疑这是假冒的岵山荔枝。难道这荔枝,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吗?
趁老人休憩,我请教了这个问题。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荔枝核的大小,跟授粉有关。授粉呢,应该是跟气温有关。通过这么多年的观察,我个人觉得,花授粉时,气温在25度左右时,‘蛀籽’的概率是最高的。气温太高或太低,蛀籽就少了……”
原来,除了特殊的品种,风调雨顺才是岵山荔枝的秘密。
今年岵山荔枝的产量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物以稀为贵,一斤涨到了三四十元。
我嫌弃价格太贵,他却笑着说:“管理果树是很辛苦的,如果太便宜了就没人要当果农了。到时你们就没有荔枝吃了。”
攀谈中,我才知道,老人并非荔枝树真正的主人,他只是承包管理的果农。
“等这一季的荔枝摘完,我就要‘买树叶’了。”
“买树叶”,是果农的专用名词。他们找树主人谈来年的承包价格时,对未来的收成充满未知,只能凭着自己的经验去判断。此时,树上除了树叶,别无其他,因此称之为“买树叶”。
除了有赌未来的勇气,老人更相信事在人为。他觉得,收成的好坏,在于人的用心管理。即便是根深叶茂的百年荔枝树,也需经常施肥浇水、打药除虫。
这么高的树,如何打药呢?
“像摘果子一样爬到树上喷药啊!一年要喷个七八次呢。”他不以为然地回答,“农药一半喷在树叶上,一半洒落在自己身上……”
想象着渺小的人儿爬到高高的树上,艰难地喷洒着农药的场景,我心里涌起一股酸楚。
“年轻人都不肯管理果树了。我是看着这些树荒废着太可惜,能做一年是一年。”他将嘴里抽完的烟头扔掉踩灭,又“哧溜”一下爬到树上。
我不由得想起刚才路过一户人家,晾晒稻谷的老爷爷摇着头对我叹息:“种田真是太辛苦了,年轻一代都没人肯干这活。这些稻谷拿去卖,还不够肥料和农药的钱。现在也只有我们老一辈的人愿意种地。我腿脚也不行了,只是实在
不忍心看着好好的田地荒废着……”
荔枝树下,三支燃剩的香杆默默地立着。它们是否也跟我一样在思考,当年轻一代不愿辛苦耕耘,未来的夏日,可还能再见这一树的红艳?可还能再见那一田的金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