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旭澜(初4组)
小学毕业时,我肩膀上扛着脑袋,只有简单的一根弦:上中学,再读书。上得了上不了?怎么上?上哪儿?都没想过。稀里糊涂地去考县中,又稀里糊涂地落榜。怎么不多考一两所中学呢?想到这一点,都已经快开学了。我惶惶然,父母亲却不怎么着急。
有一天,二姐受父母之命,带我去30里之外的姨母家。我以前没到过,更不知道姨母的公公是国光中学的校董。这和蔼的归国华侨李引琛老先生,知道了来意,就让他的小女儿领我去见教导主任。那主任姓柳,问了几句,就在一本表格上添上了一行。写完,说:“过两天找舍监X先生分个床位,就行了。”我不知该怎么称呼的李小姐答道:“谢谢柳先生,有空请来我家玩。”“别客气,开学忙。代我向李老先生问好。”总共不过10来分钟,这就真的行了?我直到住进学校宿舍,又听到老师点名,心里才算踏实。
入学最初的一段时间,每每走进造好不久的红砖大楼,坐上新课桌椅,总不由同原来读书的小学比较,有几分幸福感。老师也不同,打听的结果,好几位是读过大学的。有的老师由于战争造成的种种困难,没毕业就来任教了。那时的大学生,无论毕业的或肄业的,在我心目中,都是国家栋梁之材,敬佩自不必说。
学生宿舍还没来得及造,借用原来的一座祠堂。黑咕隆咚,几十个人住一个房间,白天在双架床巷走动,不小心都会相撞。天热出汗多,夜里大寝室总是弥漫着呛人的汗臭和浊气。大清早起来洗脸,一到屋外,简直是完全不同的世界,让你体会到什么叫空气清新。夜里小便要到屋外厕所,深秋冷得起鸡皮疙瘩。大冷天房门口有尿桶,倘若睡不好,就会古祠一夜听泉声。可谁也没有怨言,大家知道,一些由城市迁到山乡的名牌中学,学生也住祠堂或寺庙。只是,对举人老师的小儿子,和他父亲两人住在一个厢房里,要喝水有暖瓶,要撒尿有夜壶,不少人觉得他太福气,有几分嫉妒。
学生没有食堂,只有几个厨工在小土屋里蒸饭。每人一个黑瓷饭罐,装上可以吃的东西。大多是几把米掺和地瓜或地瓜干。有人讲卫生洗米,有人不洗,免得浪费。地瓜一般只洗泥不削皮,皮也能吃嘛。有个同学,他父亲是个将军,黄埔第一期的。他在饭罐里常掺进一小撮海蛎干或黄豆、花生等,让大家羡慕得不得了。有时放块地瓜,一定要削皮,居然用一把“中正剑”。我觉得不可想象,问了一句,他满不在乎地回答:“这有什么!我家有三四把呢。”于是,一直以削地瓜皮去体现不成功便成仁。他吃的菜,是家里带来的煎鱼、红烧肉、松花皮蛋等。在不少同学眼里,简直是天上人。只是,似乎没谁表示过不平。
我的口粮,起初是自己两周回家去拿一趟。后来往往是父母让二姐给送来,说是星期天可以复习功课。粗细粮的比例,大米质量好坏,都是家里经济形势的标志。副食通常是一大罐的腌菜叶,一小砵盐炒花生米,小瓶酱油。母亲知道我从小怕腌菜叶,在家宁愿吃白粥也不吃这种菜,常要二姐叮咛两句:放了几汤匙油炒过的,好下饭,吃地瓜也不反酸,况且,盐分不够腿会发软。尽管郑重叮咛,我还是不大吃,剩下许多,或送同学,或发霉倒掉,有时送来大半碗咸牛奶块,我挺喜欢,觉得是改善生活了。后来,家里干脆多给一点零用钱,让我在学校自己买。可我多半在上课时听见“卖咸牛奶哎——”的吆喝声,只能干瞪眼;课外时间,又经常被老师们包销光了。母鸡下蛋多的季节,也会送来几个煮熟的鸡蛋,吩咐我分几天慢慢吃,营养才会吸收,免得不消化,这当然是特别照顾了。可是偶尔放得太久,鸡蛋坏了,懊悔好久。我由此有了经验,知道没破壳的熟蛋,不同季节可以放多久。
愁吃,愁穿,想回家,想怎样过日子,担心鬼子打进来,盼望抗战胜利……占领了大部分的心灵空间。上课往往注意力不集中,课外更没有多少心思来复习。课堂里大约就是ABCD,《曾文正公家书》,使人头疼的X+Y+Z。还有一门《生理卫生课》,任课的女老师讲到男女性征、生殖器时,脸孔通红。有的同学小声说:“那种东西,讲它干什么?”音乐课教唱了一些“生死已到最后关头”“我们在苦难中成长”之类的歌,唱起来很投入、很动情。我也是在这里才看到指挥棒的,以前小学老师全是双手划来划去。在班里,我平平常常,不好不坏。没有什么可以显露头角,也并不调皮捣蛋。于是,老师们谁也不曾注意我。可我却暗暗评价每一个老师,给他们打分数。心中不止一次发愿:将来我也要读大学,要当一个受学生尊敬的老师。
在国光中学,最关心的是战局,最盼望的喜讯是抗战胜利。只是,消息闭塞,胜利也不知何年何月。记得当时动员中学生参军,我年龄差一大截,要不肯定会报名。抗日救国,难道挂在嘴里?欢送两个大龄同学从军时,师生都很激昂,有些老师和女同学还泪汪汪的。童子军教练领呼的口号中,有一句“一寸河山一寸血”,我觉得悲壮得过了头,坏彩头,不吉利。当兵抗日,当然要有血洒疆场,马革裹尸的决心,但也要有战胜敌人,痛饮黄龙的信心才对。现在想来,老天让我晚来人间几年,否则参了军,倘若还活着,肯定是别的样子。那时,抗战处于极其艰苦的境地,时时刻刻考验人们的承受力。出乎普通人所料,胜利女神已经踏着令人窒息的夜色,走到不屈的男女老少身边。
艰苦岁月是一种特殊的生长激素,在国光中学一年,我陡然长大了。幼嫩的童年,在不知不觉中,画上歪歪扭扭的句号。日本投降后,我便转学到泉州。作为一个带着过多青涩的少年,开始了新的旅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