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友福
正值国家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一年,母亲嫁给了父亲。那个时候,村里正兴办民校,身怀六甲的母亲很想在孩子出生之前学点文化。当母亲羞羞答答地把这个想法跟奶奶说后,奶奶一口回绝了。没有文化照样可以生儿育女,“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奶奶的“明智之言”。母亲当下没话可说,但她对于识字的渴望,却与日俱增。
有一次,趁奶奶串门不在,母亲竟腆着大肚子走到民校的门口。看着启蒙教师写在黑板上写的字,母亲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当人们把目光投向大肚子的母亲时,母亲却羞得赶紧离开民校。
母亲并不因为人们的目光而退却,去民校的时间更勤了,只是民校没过多久就关闭了。母亲还是没能在孩子出生前学到文化。她感到非常遗憾。值得庆幸的是,6年后,乡里通知各村举办扫盲夜校,规定凡是在48岁以下,没有达到小学文化水平的村民,都要参加扫盲学习。母亲第一次领到了一本《识字课本》。听大姐讲,那时候母亲干活特有劲,走起路来也是噔噔响的。一旦闲下来了,母亲就捧起《识字课本》,一字一字地读。
可是,这种快乐很快就在母亲的脸上消失了。虽然母亲每次也不例外地参加扫盲,可等到她走学校一看,所有的男女有的在打牌,有的在侃大山,有的在织毛线。没有人在认真学习,培训老师也不见了,母亲失望地走回家里。后来,大姐对母亲说,“妈妈,倒不如你也别去了,反正去了也没有上学。干脆让我来教你,好吗?”母亲深思片刻说:“好,你来教我吧,只要不影响你的功课,现在就教!”
母亲的识字进步很快,大部分农作物、家具、都能倒背如流。母亲甚至于对汉字有着无限的崇敬,她认真地学习着汉字的组成。可是,好景不长,大姐升学入高中后,学习相对紧张,能用来教母亲识字的时间也少。母亲只好放弃继续学习的机会。
本来母亲还是想挤出一点时间来学习,至少可以自学。可父亲突然英年早逝,家境变得一年不如一年,母亲只好再次放弃。丧夫之痛使母亲再也提不起学习的勇气来,那本《识字课本》被她用红布包起来,放在箱底。红布包上面残存着斑驳的黄点,那是母亲伤心的泪痕啊。
父亲去世后,母亲除了要抚养5个儿女,还要在那饥寒交迫的日子里,让5个儿女健康成长。母亲不得不起早摸黑,除了侍弄好几亩责任田外,还要抽出时间编织草席(草席是我们老家的特产)。以便换来零钱,供儿女上学的学费和家里的油盐等开支。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从未有一餐准时吃饭,等到我们吃饱了,锅里也只剩下“对影成三客”的米汤了。
母亲更憨的是事,还在后头。当时,我们村经常有走村串户的货郎。这些货郎外出的时候,经常带着干饭中午吃。如遇到好的人家,会帮他热一下饭。母亲就是其中的一个。如果母亲只是帮人家热一下饭,我们也没话可说。她总是另外给货郎炒一个好菜,或者用家里平时舍不得吃的咸肉,为货郎炒菜。我们站在一边看也不行,她说这样对客人不礼貌。每次我们只得流着口水,端着红薯稀饭,远远蹲到墙角下,不时还用小眼睛偷偷看着桌上的菜肴。
自己没钱找人借钱,以应他人之急,也是母亲之憨的一种。父亲去世后,家里的余钱少之又少,少许的几个钱,是母亲和大姐编草席换来的。可一旦有人向母亲开口,家里没有也要向别人先借,这叫作借他人之钱去借别人。记得那是父亲忌日的当天,借钱的人是我们村最穷的二呆,没儿没女,一个人过日子。母亲听说他要找个对象,尽管自己没钱,还是找刘大婶借了500元钱给二呆,还请二呆吃了一餐饭。为此,大哥大姐都说母亲比二呆还呆,这种人借了你的钱,何时能还?
这回,母亲生气了:“谁没有困难的时候?能帮的不帮,那还算什么乡亲?我借给他钱,就是要让他早日成家立业,过上好日子。就算他日后没钱还,他这辈子也会记着咱们的。”简单、朴素的语言,没有生动的教条,却折射出母亲助人为乐的憨厚之心。我们兄妹5人,就是在母亲简单而朴素的教育之下,长大成人。因为,母亲早早就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植下了谦虚谨慎、乐于助人、努力向上的种子。
我长大后,贫穷的日子已经成了过去。在母亲的教育下,大哥上了大学,我离开学校后,到了深圳,成为工厂的行政主管。而弟弟通过自己的努力,早就成了深圳人了。这个时候,憨厚的母亲还时时不忘教育我们:为人不贪,一生平安!她总是要求我们要好好做人,并经常把家乡那些因贪赃枉法而入牢狱的人,给我们做反面教材。
曾好几次想重新点燃那蕴藏在母亲内心很久的向往文化的火种,但当我面对早生华发、饱经风霜而过度苍老的母亲,我的念头又很快被打消了。母亲太苦了,不敢让她再增加这种额外的负担。
憨厚的母亲已经老了,她那日渐孱弱的身体再也经受不了任何刺激。我为母亲的不幸感到无限的悲哀。母亲天生的憨厚,不可能被归类为没有文化的行列。
突然间,我一下子醍醐灌顶了:想想母亲对一家人贡献,其实,母亲早已拥有了世界上最博大精深的文化了,而她那在生命晚风中飘荡的银丝,不正是母亲文化的精华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