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锦恋
我有一个小皮箱,我唯一觉得走到哪里都不能弄丢了的箱子。这是祖父的箱子,我从老家带出来,一直带在身边。
箱子是空的,而我总觉得它是满的。
它满满的,曾经装满祖父和祖母的信,装满祖父的希望和祖母的挂念。这个箱子,曾在马来西亚陪伴祖父多年。在那些独自一人漂洋过海讨生活的日子里,祖父的箱子里装着几件朴素的衣服、几瓶常用药,装着不断更新,即将寄出的家书和祖母回寄的话。祖父的家书,从马来西亚到福建泉州那个小小的村落,变成了一家人的欢喜与期待。祖母坐在老屋里,反复看着那一封封她其实都读不懂的信。祖母不识字,她总是请别人念完后,再反复地“读”:孩儿们长大些了吗?建新房子的钱有着落了。跟孩子们说,要好好读书,要勤俭自立……
祖父的信有神奇力量。我小时候总听祖母说,有那些信,孩子们读得起书,家里的房子才盖得起来,别人才不会因为祖父不在家而瞧不起他们。祖父是爱读书的人,写得一手好字。他总是嘱咐,再穷也得给孩子读书。祖母不识字,但我相信祖母“读”对了那些信,并言传身教,传达了祖父的希冀。我的父亲、叔叔、几个姑姑,大多也能写出一手好字,在那个读书人并不多的年代,他们几个都算得上是有读书的,这离不开祖父不远千里的反复嘱咐。
一首歌谣“番邦钱坏趁,无去不知空。背脊当盐埕,肩头做路行。山巴割橡胶,开荒种甘蔗。尽力来打拼,无钱寄唐山”。说不尽华侨在海外谋生的各种艰辛。祖父一人在外谋生,经历了许许多多艰辛。祖母经常告诉我们,祖父在外的时候,很不容易,生病了都没人照料,祖父赚的都是血汗钱,省吃俭用,每一分钱都往家里寄。祖父报喜不报忧,他的信很少提到自己的生活状况。但是他时不时要提醒,生活要节俭,他细细地说寄来的钱款要用到哪些地方。祖父说的,祖母那么信任地执行。祖母精打细算,勤勤恳恳,信里说到的每一笔钱,总是在某一天就变成孩子们的学费、盖房子的砖瓦、宗族里大事件的支出……
祖父的信我小时候是见过的。我见过许许多多贴着各种各样邮票的信,装在这个箱子里。我见过,姐姐怯生生地去跟祖父要信上的邮票,因为班上的同学在集邮。那时的祖父,已经从马来西亚回到老家。这些来往两地的信,终于汇聚在一起,装满了箱子。祖父有些不舍,但他还是会小心翼翼地取下邮票,递给姐姐,待姐姐满心欢喜离开后,他自己坐在床边,反复看着那些信。
我见过,却不曾读过。我那时还读不懂那些竖排的字,当我知道那些信和祖父的汇款凭证还可以叫作“侨批”时候,他们早已在多年前随祖父而去了。
箱子是空着的,祖父的嘱托和希望却长满力量,影响着我们。
我印象中的祖父,常年穿着他从马来西亚带来的衣服,他似乎从来没为自己添置过一件新衣,他说,衣服是好的,质量很好,不需要买新的。祖父饮食十分自律,青菜豆腐白粥,偶尔加一点瘦肉,每餐的量几乎相同,不曾浪费过一点点,也不曾想过换下新花样。我经常听别人用羡慕的口气说着,祖父祖母是有积蓄的人,无须工作也无须后人赡养就可以自己养老,他们说,祖父有积蓄却不舍得花钱。祖父也是舍得花钱的,我们兄妹5个小时候的学费,祖父出了不少。宗族里面的公益事业,祖父默默捐了不少。祖父很安静,没怎么说话,但是我从小就觉得他是值得敬重的人,我们家都觉得他是值得敬重的人。这种相信,把他节俭的家训、读书的家训默默播种在我们心里。
我读过一封别人写的侨批信,1940年晋江秀茂乡旅菲华侨许自谦在寄给妻子蔡罗卅的侨批信中写道:“正珠一罐价值二百元……凡事该用用不该用就不要用,要节省;汇国币50元。”我读到这信的时候,有种十分亲切的感觉。祖父那些我不曾读过的信,应该也常常这样说吧。父亲小时候的钢笔,应该也是祖父寄的吧。
我只有一张祖父的照片,上面写着“但愿一群飞”,这是我唯一能看到的祖父笔迹。我多么希望能有一封祖父的信,然而祖父的信没有了。有很多家庭,曾经拥有侨批,但是因为各种原因,现在也找不回来了。好在,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侨批不只是信和汇款凭证,更是历史,承载着很多精神力量,越来越多的人珍惜这些“世界记忆遗产”中的故事。
带着思念,我阅读了档案馆展示的许多侨批。祖父的信还是在的,在别人的字里行间,我看到了那些信的样子。祖父的家训还是在的,读书要用功,生活要节俭,我常常跟一一和芊芊说这是他们曾祖父说的……
我的箱子又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