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秀
山脚下,一条清溪汩汩地穿越村庄。山是高盖山,清溪是诗溪,村庄叫大庭,唐代著名诗人欧阳詹故里、一个已有千年历史的古村落。许久前就念叨要到大庭走走,真的身临其境,禁不住莞尔——这个让我牵肠挂肚多时的村庄,竟和我想象中的大不一样。
大庭是闽南著名侨乡,早在清朝就有族人漂洋过海经商谋生,出了不少知名侨领,比如菲华一代巨商和侨领戴金华,比如积极投身抗日战役的侨领戴愧生。“千年古村”该是怎样的容量,它必定经历过狂风、暴雨、地震、战乱、别离、粗粝……我原以为历史积淀深厚的大庭村,应该是扬幡擂鼓、大张其词的,不想她的眉扬目展中,蓄了强大的安静气场。在这强大的安静气场中,风尘仆仆、慕名前来的人,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气定神闲起来。
一座座身躯偌大的闽南古厝,庄严地矗立在村庄几处,它们是旧时光的最后据点,也是大庭作为侨乡的文化符号。褪色后只剩灰黑底的古建筑,弯弯翘起的檐角已经覆盖青苔苍苍,远远看去,没有多余的色彩。灰黑瓦、白墙面、青灰砖柱,一清二楚的,仿佛一幅天然去雕饰的水墨画,让人的呼吸跟着轻了、淡了,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莽撞惊扰了它。我一直喜爱这样的闽南古厝,住在古厝的人定有一颗恬淡致远之心,才能与光阴心无罅隙地长相厮守。我热爱怀旧之人,怀旧是不忘根本。
大庭自古民风淳朴,不忘根本。从宋明时期的戴梦申、戴廷诏,到晚清时期的戴凤仪,无不勤俭拓业、乐善好施,用良好的家风家训泽被戴氏,翠拂今人。穿行在大庭村道,随处可见侨亲捐建的楼宇、捐修的公路,这是一座富足、安乐、有爱的村庄。随行的戴景星先生眉飞色舞地告诉我,来大庭,一定要到引姑文苑看看,如果千年大庭的古厝是一首首内容丰满、篇幅宏大的叙事诗,那么诗溪边的引姑文苑就是一阙阙典雅含蓄、扣人心弦的婉约词。戴先生年幼时受家姑接济扶养,年轻时扛过枪、打过战,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父母官。他熟悉大庭的一草一木,感念村里的乡里乡亲,引姑文苑是他退休后全始全终筹建,他把他一生对故土的爱和乡愁皆倾注于美宫桥畔的建设。
引姑文苑玉立在美宫桥畔,是大庭远嫁异地的99个女儿出资建成。从雕刻“月是故乡明”的碑石走过,我忍不住细数那些宜室宜家、高飞知返的引姑,教子有方、泽备后昆的懿德姑,乐善好施、支援抗日的秀容姑,眷念桑梓、捐资兴学的素珠姑,相夫教子、支持丈夫黄仲咸投身慈善的子媛姑……那些侨乡巾帼,她们或精深于学问,或腾跃于商场,或领骚于政坛,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大庭引姑。闽南不少地区难免被“男尊女卑”的陈规陋习紧紧束缚,大庭却率先为勤劳善良的女姑立碑赋诗,她们与男子平等地屹立在日渐丰饶的沃土上,昭绵绵坤德,励孜孜后进,慰敦敦乡情,不能不叫推崇备至!
在南安工作生活十几年,常打动我的,除了南安人爱拼敢赢、坚韧不拔的开拓精神,还有一个个仁厚善良、勤勉进取的闽南女人。数百年来,许多大庭男儿漂洋过海,成为异国他乡开荒创世纪的一群人,默默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个亲邻、扶老、携幼的引姑。她们德隐不彰、气幽不显,无声续写着千年古村先贤的训导。
仿佛刻意为之,与引姑文苑遥遥相向的,是为纪念大庭著名儒医戴天惜的天惜长亭、抗日救国名士戴愧生的愧生亭。戴氏一族是欧阳詹诗山文化的重要传承者,也是继承中华文化“南迁”精神的传播者。一块自河南运来的玉石“晚霞红”镌刻着气势恢宏的《大庭赋》,借诗溪潺潺的水流,吟唱着戴氏一族千年前迁徙、繁衍和安居的歌谣。
在中国民间,宗祠就是一部家族史。在大庭,除了威严肃穆的家庙,美宫桥两边的亭台文苑,已然是戴氏家风家训的别样彰显形式。它们像一盏明亮的灯,守护大庭人对美好生活的淳朴愿景;也像一面温润的回音壁,指引一代代大庭人传承、延续,走向光明。我想,把它们比作一面爱的回音壁,最恰当不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