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长安
有几间厝，用砖仔砌，看起来普普通通，时常出现我的梦中，彼就是我的故乡……
闽南人喜欢唱《故乡》这首闽南语歌，抒发闽南人的故乡情怀。故乡的红砖古厝，深深烙印在每一个人的脑海里，古厝记忆浸泡在血液里，刻写到家国情怀的基因里。上了年纪的闽南人，脑海深处必定有一座这样的古厝，出砖入石，燕脊双飞，或雕梁画栋，或古朴简陋，都承载着悠悠岁月的厚重，散发着浓浓的乡愁。
南安市眉山乡观山村，就有几座这样的古大厝，零零散散依偎在半山腰，高高的屋脊似那归燕的尾翼，直指天的那一边，归燕俯首窃窃私语，呢喃着离别的愁绪，这是观山常见的温馨景象。看，阡陌纵横，绿竹婆娑，百花争艳，彩蝶纷飞；听，小桥流水，鸡犬相闻，山风低吟，百鸟争鸣。诗意写入画，画里住着人。来这里的人都有在此长住的冲动，这样的景色谁不喜欢？可真要常年居住，又有谁耐得住寂寞？
早年的观山，高山环抱，路险峰峻，云飘山巅，雾绕田间。村民居住在半山间，屋前迎水，开门见山，山腰由此得名。山腰人多地少，有种植，无收成，景致虽好，三餐可吃不饱，只得另寻出路。下南洋打拼似乎是当时唯一的选择。父携子，兄牵弟，呼朋引伴下南洋，家家户户都有过番之客。路遥山险也关不住追求梦想的观山人，个个像那出窝的燕子一路飞向南洋。家人从此天各一方，海的那一边何等艰辛，家的这一头苦若黄连，那都是难以想象，无法体味的。
农闲时分，老少妇人立于山腰村口翘首以盼，或望子，或盼夫。有诗为证，“生计无奈折肝肠，君子离家渡重洋。门庭站陷亲莫见，却观山草节节长。”古有望夫石，今有观山人，山腰由此改名观山。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等待是最漫长的煎熬。望眼欲穿的观山人，心，似玻璃做的，等来喜讯心里亮堂；等来不幸心碎一地。平日里，望见邮差便蜂拥而上，“有我家的批没？”气氛随着邮差的叫声跌宕起伏，每一次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侨批，那是特殊年代海外游子寄回来的家书，那是看家守户人的救心丹，那是观山断肠人的续命草。伤心时取来一读，幸福的密码瞬间被激活；绝望时翻开一阅，便有活下去的理由。如今，用血泪熬成的侨批，静静地陈列在家风馆里，散发出旧时光的味道，用心品尝，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参天之木，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观山人没有忘其根本，散落在群山之间的古大厝，那是扎在过番之客心中的根。这些大厝，有的两三百年，有的一百多年，也有的只有六七十年。时间就像观山人手中的风筝线，轻轻一拉，缕缕乡愁涌上心头。耳边又响起《故乡》那熟悉的旋律。看，天边燕归来，带来远方观山人的信息，又一座红砖厝拔地而起，传统文化的基因烙印在砖墙上。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执着，跋山涉水，肩挑手提，硬是用人工脚力盖起一座座红砖古厝，一定是某种信仰的力量，也许古厝能告诉我，我决定走进这些古厝，找寻观山图腾。眼前，一拨画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古厝作画，在他们的眼里，这些古厝仿佛就是美女模特，那就一起认识几位美女吧。
穿行在羊肠小道中，流连于田野风光之间。不经意间抬头便见苏式的石印厝，果然一身俄罗斯女郎范，无拘无束地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西洋气派。这座“外西内中”古厝，大门两侧镶着两幅石画，右边为天官赐福，左边是添丁进财，就像那身着西装的过番客，心，永远是中国心。屋后的方印石稳稳当当，那是支撑主人李成像先生的精神动力吧。
俯视百亩良田的西金大厝，简直就是一位印尼小公主，高傲地扬起头，毫不掩饰南洋风情。这座始建于光绪年间的大厝，除去丰州的砻石，所有建材都由南洋运回，山路崎岖，只能借助脚力运送，无怪乎李功瑞要花三年多才将它建成。二进五开间的布局大气磅礴，墙砖浮刻，窗棂木雕，琉璃石塑，令人叹为观止。我更在意的是古厝上的楹联，“文章钦倚马，道德著犹龙。”更有那“文章华国，诗礼人家”的砖雕，这应该是主人的传世密码吧。
最为震撼的首推番仔楼，宛如一位风韵犹存的混血美女，四四方方端坐在半山腰，傲视群英，一副上了年纪依旧不愿老去的样子。楼四周设有走廊，流线柔和，流畅平缓，上下两层共有56个西式的红砖拱门，看似普通，实则暗含玄机。原来，古厝不老有秘籍，在那没有水泥的时代，匠人用石灰拌红糖水，具有无敌的黏合力。百余年来，任雨水浸泡，滴水不穿，令人感叹中华智慧之功。番仔楼屋前厝后各有一株伞形的桂花树，让中西合璧的番仔楼更显独特韵味。主人李功藏先生特意在二楼门匾上篆刻“为高必因”，很多人跃跃欲试，或望文生义，或望而却步。其实，“为高必因”出自《孟子·离娄上》：“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主人以此寄望后世越来越好。
众多的观山古厝散落在群山之间，犹如貌美的压寨夫人，各自安守一方，引得在外打拼的观山人频频回顾。他们远渡重洋，在异域他乡当苦力、做学徒，所以，更明白诗礼传家的重要。主人在每一座古厝里篆刻楹联、匾额，希冀家人固守中华传统，期待后世不忘初心，勇敢打拼。
山路蜿蜒，蓦然回首，依稀可见每一座古厝都背连着山脉，双燕飞脊朝向清华楼，一座酷似天坛的建筑，这是眉山中心小学最吸引眼球的地方。在清华楼最显眼的C位，陈列着考入北大清华的校友简介，众乡贤踊跃捐资助学，以此激励家乡子弟，诗书礼仪，家国天下。
走出观山，走不出古厝的影子，这些“美女”依旧在我的脑海里萦绕着。我终于明白，古厝早已化作观山人的图腾，龙脉、人脉、文脉的故事将会不停地演绎着。山险路遥关不住观山人回家的心，春风起，燕自归。
脑海浮现一幅画，观山关不住，燕去春又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