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04版:九日山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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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笋咸

邱宗植

每年春笋冒尖的时节,我总会想起母亲的笋咸。

清明前后,老家竹林的泥土里,便钻出些尖尖的笋儿,先是怯生生,之后便争先恐后,破土而出。村人便荷锄上山,挖掘那地下的珍馐。我幼时也常常随去,见那笋初露头角,挖出却有尺余长,裹着黄褐色的外衣,沾着湿润的泥土,很有些出土文物的模样。

母亲做笋咸的手艺,在村中数一数二。她先将新挖的笋剥壳,露出雪白的笋肉,洗净后切成条状。那刀在她手中十分灵巧,切出的笋条长短粗细相差无几。切好的笋条放入木楻中,撒上盐,倒入少许清水,然后压上木板,再压以石块。我蹲在旁边看,只见那笋条在重压之下,渐渐渗出汁水来,与盐相融,成了咸鲜的笋汤。

三五日之后,母亲便将那半腌过的笋条取出,摊在竹匾上晾晒。闽中的春日阳光不甚烈,晒出的笋条只半干,却已有了韧劲。此时,母亲会小心地将木楻底部的笋汤舀出,盛在塑料盆中备用。我少时不解其意,问她为何留这咸汤,她微微一笑说:“这是笋的魂魄,不可丢了。”

煮笋咸需两遍。头一遍,母亲将那半干的笋条倒入铁锅,不加一滴水,只倾入先前留存的笋汤。灶下柴火噼啪,锅中笋汤咕嘟,不多时便满屋飘着咸香。我坐在灶前添柴,看那笋条在汤中翻滚,渐渐由白转黄,由脆变韧。煮够一个时辰,再取出晾晒。第二遍如法炮制,仍是原汤煮原笋,只是火候略减,时间略短。如此两煮两晒,笋咸方成。

母亲做的笋咸脆而不硬,咸中带甜香,嚼在口中竟有鲜笋的余韵。小时候,我在镇里上初中与到县城上高中,都是在校寄宿,买不起食堂的青菜,便每周带一罐笋咸佐餐。同窗见我顿顿食此,多有怜悯之色,殊不知我其实喜欢吃笋咸。那笋咸配白米饭,我却能吃出肉味来。若在笋咸里加上山茶油,那味道更美。

后来我因求学与工作,长期离别了家乡。母亲曾几次寄笋咸来,包裹层层叠叠,防其漏味。我开封时,那咸香便破纸而出,引得邻舍探头。可邮路迢迢,寄送十分不便。我便不让母亲再寄。

如今,城里超市或菜摊,亦有笋咸出售,包装精美,价格不菲。我买来尝之,却总觉得少了什么。也许是少了那木楻的杉木香味,也许是少了柴火的烟火气,也许是少了母亲留笋汤时的那份讲究。

前些天与乡人通话,言及春笋又发,村人纷纷上山。我问:“还有人做笋咸吗?”对方笑道:“如今谁还费这事?超市买一包便是。”我默然。想来母亲制作笋咸的手艺,怕是要随她那一代人去了。现代人讲究效率,两煮两晒的繁复,留汤重用的执着,自然被视为“费劲”。其实,那缺失的工序里,正藏着味道的魂魄。

昨夜梦回老宅,见母亲在灶前煮笋,火光映着她斑白的鬓角。我欲走近母亲,却惊醒在城市的钢筋匣子中。窗外春雨淅沥,恍惚间似有笋尖破土之声。说来见笑,人生百味,我最难忘的竟是母亲笋咸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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