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高鹏
老屋,静默地立在岁月的长河中,宛如一位忠实的守望者。它承载着我无数的回忆,而父亲的身影,也在这老屋里,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底。
老屋,是典型的两落二厅二护“十间张”闽南大厝。
听父亲说,老屋是1974年冬开始翻建的。父亲1957年高中毕业后就开始当老师,但当时微薄的工资只够养家糊口。因此,老屋翻建的资金基本是由早年下南洋到新加坡“过番”的大伯和堂伯们辛苦筹措的。
而在老屋翻建之前,老屋建于何年,父亲也知之不详。母亲说,她嫁给父亲时,翻建之前的老屋已坍塌三间,包括东侧的大房、边房和榉头。顶落的东侧,仅剩顶厅边的墙还在勉强维护着作为一座宅院的最后尊严。
父亲母亲的婚房是西侧的大房。母亲说,当时那个房子有一条很大的裂缝,夏天的时候,蛇会从裂缝爬进来。
1974年我才三岁,所以翻建之前的老屋于我没有任何印象。我不知道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们在那破败漏风的老屋里,如何度过一个又一个惊悚的夜晚。
所以1974年冬老屋的翻建,于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们而言,那应该是解放全中国般的喜悦。
所以在修建这座老屋的过程中,父亲母亲的身影始终积极快乐地贯穿其中。
从房屋的设计规划,到一砖一瓦的实际建设,父亲母亲都积极参与。他们用心良苦,不辞辛劳,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和精力。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木材,都承载着他们的期望和热爱。
因为经费问题,当时只翻建了顶落和榉头,很多地方都没钱装修,特别是顶落两侧边房只建了个框架。而下落的翻建,直到1988年才再次重启。
因此,老屋的翻建,使作为老师的父亲课余成了一个泥水匠,他有砖刀、泥掌、重垂线和直尺等全套泥水匠的工具,老屋的地板、墙面,大部分都是父亲自己粉刷。父亲还自己制作水泥印花模版,老屋水泥地板上漂亮的蝴蝶图案就是父亲的杰作。顶落两侧边房门面的砖砌,也是老屋翻建几年后,有资金余力的父亲买来砖头、水泥,模仿大房的砖砌工艺做成。但我觉得,父亲的装修比匠师更为用心,因为匠师做的大房门梁是用长条石支撑,而父亲采用砖头拼接搭砌成拱形门,更显精细。
老屋的庭院也是父亲的挚爱之地。在这里,父亲又成了花匠。他在庭院里种下了各种各样的花朵,红的、粉的、白的、紫的……如同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他还常常把不同的花木嫁接在一起,长出了奇形怪状的新品种。在庭院两侧,父亲种了一红一白两株茶花,均都已高抵屋顶。每到花季,茶花总是开得热闹非凡,灿若云霞。父亲用心呵护着这些花朵,定期浇水、施肥、修剪,让它们茁壮成长。
去年春天,父亲说,那株红茶花上有鸟窝,小鸟已经连续三年在那里筑巢了。我一看,那鸟儿头顶有一片白色的羽毛,原来是白头翁。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白头翁鸟被视为吉祥的象征,因为它们代表着幸福、和谐和家庭团聚。白头翁的到来,为老屋更添了几分生机与灵动。
在老屋屋后,父亲还买了几块地,种上花、种上菜,还种上龙眼、荔枝、芒果、木瓜和菠萝蜜等水果。在山上挖了一眼泉,用水管把水接到地里。父亲和母亲厮守在一起,当晨光初上或日暮降临的时候,父亲就会和母亲走到地里,拉着水龙头浇浇花,拿着放大镜捉捉小虫,或用短锄轻轻地锄草。
一年四季,父亲地里的菜花、果花和各色的鲜花从不间断,每当山风吹过,花香就会满山满野地来回飘荡,引得蜜蜂、蝴蝶来回翩飞。父亲做了几个蜂箱,放在向阳、背风的地方,那些蜜蜂也就有了家,我们也常常喝上了甜美、纯正的蜂蜜。
父亲还是木工。家里斧头、锯子、刨刀、凿子、墨斗等一样不少,那些八仙桌、长椅、矮凳都是父亲一凿一斧自己鼓捣出来的。父亲常坐的那张太师椅,是用老屋旁的一棵枣树做成的;而他专用的那张沉重的木工椅,则取材于一棵高大的桑树。
1998年我结婚,父亲也在老屋里给我布置了一个房间。他自己动手,在房间一角硬是挖了个深坑,做成了一个三化厕,使得这座老屋里也有了一个颇具现代气息的卫生间。
父亲还善书法,懂楹联。作为一个老师,父亲在中学教过俄语,在小学教过除体育以外的各个学科,一手漂亮的魏碑苍劲朴茂,在考卷仍用手工雕刻油印的时代,父亲是学校里刻写考卷的第一高手。老屋大门口的对联和门匾,也是父亲的手笔,其书融合魏碑、隶书笔意,别具一格。他撰的门联“星月交辉光梓舍,洲流通彻映故基”,是一副冠头联,所冠“星洲”二字,父亲应该是在告诉后辈子孙,老屋的翻建,是新加坡大伯和堂伯们的功劳。常年蜗居乡下的父亲,居然能写出如此工整、饱含深意的对联,很让成年后的我讶异。
2019年2月,中央电视台大型纪录片《孔子》摄制组到乐峰拍摄潘明继家族回乡义诊故事时,需要拍摄一组闽南大厝喜庆祥和的镜头,几番挑选后,确定选在了我家的老屋。那一天,摄制组七八个人忙活了大半天,让这座老屋的美丽与独特得以展现在更多人的眼前。
我开玩笑地跟父亲说,以后咱们可以树一块牌子,上书“央视取景地”。父亲笑了起来,说那咱得收门票。父亲有时也挺幽默。
其实,跟那些雕梁画栋的有名闽南大厝比起来,老屋就是一个乡下的野孩子。但老屋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不饱含着父亲宽博如海的爱和心血。仰望老屋,就像是在仰望父亲平凡、质朴但却给我们无尽回忆的一生。每次走进老屋,不管父亲在与不在,我都像是走进了父亲的怀抱,走进生命中最温暖的港湾。
2024年1月10日,九十高龄的父亲,在老屋永远地睡着了,安然地离我们而去。
父亲离世当天,庭院里的白茶花像是获得了什么神示,那洁白的花朵如同天降的雪花,用尽全力绽满了枝头。而父亲“头七”刚过,另一株红茶花也次第开放,如火焰般艳丽。这奇妙的景象,让我深深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神奇和生命的深刻。或许,这是父亲留给我们最后的礼物,用花开的方式告诉我们,他的爱永远都在。
父亲啊,愿您在天堂安息!
愿天堂也有一座简朴但充满爱的老屋,就如同您曾给予我们的温暖庇护一般,为您阻挡异界的风雨侵蚀。
愿那温馨的老屋里,永远阳光煦暖,春风骀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