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簌簌春光细

王邦尧

谷雨前日,我与父亲、叔叔闲坐老家埕前饮茶,瞥见檐下墙缝里,几株细弱的紫花地丁正擎出妍紫色的花朵,花朵上犹危危坠着一颗雨珠。这一场为助百谷生长的喜雨,亦不偏不倚地滋养墙角的一棵小草。话锋随之游转,落到了闽南谷雨的习俗里。父亲说,以前天寒得晚,清明才堪育秧,谷雨就要种瓜种豆,把四季豆、豇豆、黑豆等种子撒入温润的土里,没几日便能发芽。大帽山林间的鹧鸪“咕咕咕咕”,叫声圆润如滚动的豆珠。叔叔抿了口茶接话:“清明断雪,谷雨断霜。”从前的日子谷雨还寒,民谚说“清明谷雨,寒死虎母”。又说“此时柯花开,寒死老乌龟”。漫山柯花(木荷)开得莹白,倒像山间下了雪。

我品着叔叔去年自摘自做的深山野茶,倒想起儿时唯一一次在故乡摘茶的旧事。彼时不知道节气,如今想来应也在谷雨前后。因为旧时家家种茶,皆有做谷雨茶的习俗。山间春暖得晚,清明茶尖初长,谷雨嫩芽刚好。茶采来后白昼晾晒去青,晚间爷爷支起铁锅在前厅焙炒,赤手空拳地以手当铲,结满老茧的双手生生练就了铁砂掌。儿时在故乡的时日少,但幸得桩桩件件都印象深刻,吉光片羽构成故乡的温暖图卷。

幸好我们有这样美好又细致的节气日历,让光阴每隔十五日便有美丽的名字,也让我的时光有所标志与依附。我喜欢这些时间的名字:惊蛰、小满、霜降、大雪……每一个名词的流转都是光阴流动的具象,时间被更好地看见。就像父亲与叔叔回忆旧日时光,会说惊蛰要开始翻田,赶牛扶犁到手脚发酸;谷雨若没雨,水稻抽花时便要起早贪黑地去田间劈田引水,因为怕别人抢水,常常夜宿田间……旧时农耕的记忆,紧紧关联着节气。历书上说“立春东风解冻,春分雷乃发声,白露鸿雁来宾,小雪虹藏不见”,节气即是法度,我们便只需遵循着它,顺应着它,日子,便有可以按部就班的安稳。安稳便是幸福。

脱离农耕的现代人很少去留意时光不同的流转。然而,我依然习惯按照节气过着日子。惊蛰雷动前采食艾草做艾蛋酒,滋味会多几分鲜嫩与悠远;立夏时品尝三新,新麦粉做的麦粿,甘美得像林间初夏的凉风;秋分要追逐桂花的花期,从一个乡村到另一个乡村;小寒,在潋滟冬阳下,用刀劈开霜打的红橘,晾晒新的陈皮。我会沿着时光的河流之岸,捡拾节气的馈赠,观察物候的变化,像在履行一个沿袭了千年的关于时光与自然的约定。

趁着谷雨难得的晴日,我踱过后山松径。我要抓住春天的尾巴,与春天好好告别。我要沿着那布谷低迷叫着的山路,采摘一路的篷蘽与覆盆子,如捡拾春天遗落的音符。春天最后的滋味是酸甘与甜鲜。我要目送满山洁白的金樱子铺排起春天最后的浩荡而后悄然退场,在它初长成的罍形果盏里斟一点春天的风日,与春天碰一次杯;我还要夜间枕着噪鹃的叫声入眠,听它唧啾啾啾的叫声撑开一整座春山的空寂;若是有雨,青蛙会从隐匿的地方跳出,在潮润的夜里,为稻禾的生长助阵欢歌。我还要在一个闲闲的午后,坐在阳台的斜晖里,看春风吹开春天的最后一番花信,欣赏楼下的楝树“紫丝晕粉缀鲜花,绿萝布叶攒飞霞”。我要在“楝花飘砌,簌簌清香细”的宋人诗意里感受澄暖的春风如何一点一点地染上初夏的熏温。

春要尽了,总是难舍,依旧不甘。古人辞春,要置办酒食,送春到郊外,谓之饯春。又有在谷雨末日,为迎夏把店头的青幡换成彩幡。我也要翻出我斑斓的裙衫,酌一杯春日制作的米醪,遥遥敬这流转千年的谷雨时光,静候夏日的万物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