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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

王土龙

清明将近,闽南乡间的白花泡桐急不可耐地盛开了。由低到高的树冠上,米白色的花朵簇拥成串,每一串花枝都由下往上次第开放,犹如逆流而上涌动的雪浪花,覆盖了整片树冠。其香气含蓄悠远,清新怡人,盛开时几丈内都氤氲着它独特的气味,远远就可以闻到随风飘散的袅袅花香。

与《周书》“清明之日桐始华”的记载相比,桐花花期已经有些提前,跨时更长。然而,一提到桐花,人们望文生义,可能都以为是梧桐之花。实际上,清明前后盛放的桐花,以及中国古代文学或典籍里的桐花,绝大多数都是特指泡桐花,而非梧桐花。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泡桐确实占有一席之地,在文人雅士的诗意生活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泡桐木是制作弦乐器的理想面板,有“桐天梓地”之说。早在两千多年前,《诗经》就有“椅桐梓漆,爰伐琴瑟”的诗句。相传西汉司马相如工琴,多以蜀地山野间泡桐为原材料制琴,人称“蜀琴”,名重一时。东汉蔡邕曾从烈火中抢救了一段音质奇特的泡桐木,制作成七弦琴,这便是“中国古代四大名琴”之一的“焦尾琴”。

泡桐最具文化内涵和情感象征的还是桐花!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它既是节候之花,又是友爱之花,也是爱情之花。

俗语云:“花木管时令,鸟鸣知四时。”古人认为,从小寒到谷雨有二十四番花信风,桐花排在第十九番,为清明节气三候之首,是仲春转向暮春的典型时序物候,是春到深处的标志。桐花花开时,春光旖旎;桐花满地时,春归无觅。因此,古代羁旅思乡的诗人们时常将桐花和子规啼鸣、暮春风雨等意象放在一起,借以抒发伤春之情。宋代林表民的“客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和元末明初刘崧的“一月离家归未得,桐花落尽子规啼”流露的正是这种凄美与哀愁。

桐花被称为“清明节气之花”,花开时正逢寒食、清明这两个追思和缅怀的传统节日,难免平添了几分哀伤和凄凉。清明一到,似乎连桐花花瓣上那一抹淡紫色和花朵里的紫色斑点,沉淀的都是紫色的忧伤。张浍川的“火冷烟青寒食过,家家门巷扫桐花”和白居易的“忽见紫桐花怅望,下邽明日是清明”诗句都隐约可见这一丝淡淡的哀思。

真正提升了桐花文化品格,赋予桐花精神内涵的人是元稹和白居易。在唐朝诗坛,元白两人的交情为人称道。两人交往近三十年,情谊深厚,共有逾百首彼此唱和的诗歌。在这些唱和诗中,桐花出现的频率极为惊人,简直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桐花已经成为他们精神的寄托,既慰藉了彼此的心灵,又隐喻了孤傲坚贞的人生态度。其中不乏“我在山馆中,满地桐花落”“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这样的名句。只可惜,吟咏桐花最有名的诗句却是“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那是李商隐对少年韩偓的赞许和怜爱。

唐宋时期,“桐花凤”之说广泛流行,人们把它当作祥瑞之兆和爱情之鸟。唐代张鷟《朝野佥载》记载:“有冠似凤,食桐花,每桐结花即来,桐花落即去,不知何之。俗谓之‘桐花鸟’。”桐花凤又名幺凤,是一种美艳的小型禽鸟,从五代黄筌《写生珍禽图卷之桐花凤》可以推测,应为绿喉太阳鸟或蓝喉太阳鸟。清初诗人王士祯曾填一首《蝶恋花·和漱玉词》,词中有“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一句,将男儿比作桐花,将女人比作桐花凤,艳压一时,人称“王桐花”。桐花怒放时,凤自伴随;桐花落尽后,凤亦远走。

但在我眼中,泡桐是男子汉的树,桐花更是大丈夫的花!泡桐从不择出处,也不问出处,它自生自长在乡间贫瘠的野地,道旁、桥畔、堤岸,随处开枝散叶,豪放不羁。它树形高大,树冠铺展,身姿壮美,气宇轩昂,卓尔不群。它有桀骜不驯的血性,却也有容忍弱小的柔情,各种植物都可以在它的树下和谐共生。

桐花淡泊名利,不与桃李相争,独守一隅“自开还自落”,如归隐林泉的高士,超然物外,宠辱不惊。桐花不惧严寒,似乎还和春寒有着约定,春寒来时桐花开,春寒隐退桐花落。当它初绽时,花苞从橄榄绿的蓓蕾里爆裂,花骨朵就像拳头一样要砸开混沌,英气逼人。桐花花朵硕大,凌空怒放,形似吹响冲锋号的喇叭,上演着春日最后的压轴大戏。桐花的花期和木棉花相近,同木棉花的颜色光鲜相比,桐花显得很黯淡,淡黄底色的花朵好似泛黄的陈年白衣,长得朴实无华,但汪洋恣肆的阵仗和气势却完全盖过木棉花。当它凋零时,掷地有声,“啪”一声就干净利落地坠地,一离枝就不带眷恋。绝不像那些轻盈的花朵,盘桓飘转,心不甘情不愿落地却还留恋枝头。

壮哉,桐花!看惯尘世的起落和生命的离合,却活出冲天的豪气和无边的自在!“杜鹃声里桐花落,山馆无人昼掩扃。”春将归去,桐花半落,细听桐花坠地的声音,原来心间真的会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