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土龙
东坡诗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人生路漫漫,你我何尝不是匆匆过客呢?走过的每一个人生驿站,有遇见,也有离别。有些离别云淡风轻,有些离别难舍难分,有些离别痛彻心扉……这些各具滋味的离别见证了我们的成长,铭刻在我们的记忆里,成为我们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记忆中最深的第一次离别是在我九岁那年。那是一个初春的清晨,父亲又要独自出远门谋生去了。天刚蒙蒙亮,母亲就把我们叫醒,为父亲送行。清晨的小村庄,空气湿润,薄雾轻笼,几户人家的炊烟这时候已袅袅升起。出门翻过一道小山岗,前面就是依山势而修的旱地,村路又窄又弯,祖父走在前头,接着是父亲和祖母带着我们跟在后面,母亲挑着行李走在最后。一行人话并不多,只听见时断时续的报晓鸡鸣。
再翻过一道山岗,那是一口连着一口的瓦窑和一大片瓦棚。沿着瓦工们踩出来的路,就来到西溪边运瓦专用的渡口了。江面上雾气更重,一片迷蒙,依稀可见渡口泊着几条木船。祖父解开一条木船的锚绳,翻身跳到船上,将竹篙一点,把船靠了过来。父亲纵身跳到船头,接过母亲挑着的行李,看了我们一眼说:“阿母,你们都回去吧!”祖母还想叮嘱着父亲几句,祖父将竹篙又一点,船已经缓缓驶离了渡口。父亲在船头也撑起了竹篙,木船渐行渐远。祖母和我们伫立在渡口,久久没有离开。放眼望去,雾随风动,江对岸的景物若隐若现。船到江心,隐约可见船的轮廓和听见竹篙出水、入水的声音。雾气湿重,仔细一看,我们的发丝和裤脚都已经被打湿了。远远看到父亲朝我们挥了挥手,喊了一句:“阿母,都回去吧!”祖母和母亲似乎哽咽了,眼角有些湿润,此时却已分不清是雾气还是泪水打湿的了!在江对岸的省道,父亲将搭乘前往省城那趟最早的班车,再乘火车前往千里之外的另一个省城。
很多年后,每当我读到苏轼《赤壁赋》的“白露横江”和张岱《湖心亭看雪》的“雾气沆砀”,我总会想起那个初春的清晨,想起了渡口的那次离别!
弯弯村路,不仅是父亲外出谋生之路,还是我的求学之路。12岁那年,我到县城读初中,离别变成了母亲送我。每个周日的下午,母亲都会借口要去开垦瓦窑荒地,沿着父亲走过的路,顺道为我送行。不同的是,我再也不用乘船渡江了,因为村东头修建了一座跨江的铁索桥。到了渡口,只要再翻过一道满是稻田的山岗,踏过铁索桥就到江对岸了。每次走到铁索桥的江心位置,我常常回望母亲的方向。尽管离别很孤独,也很悲酸,但我知道,母亲一定会望着我离开;而我,将以此为起点,去拥抱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这条求学之路,我一走就是近十年。等我大学毕业后,母亲种在荒地上的小树苗已经有碗口粗了,长得郁郁葱葱!
“多情自古伤离别。”离别时,送别的人常常比被送别的人更有感触。但如果被送别的人用情更深,角色可能互换,被送别的人往往变成送别的人!我三弟大学毕业后,在广州参加工作,有一年我前去看他。离别时,他到车站送我。临别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让他先行离开。看着他的背影隐入候车大厅如山似海的人群,想到他孤身一人漂泊在外和人的渺小,我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悲不自胜!后来给学生们点评朱自清的《背影》,讲到“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我的眼泪又来了。”这一句,我总是情难自已。哎,这离别的车站什么时候可以盛满行人的眼泪呢?
年轻时,我特别喜欢一个女孩子,相见后的每一个离别,我都会久久站立在她离开的路口,目送着她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仿佛全世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她或许知道我有多在乎她,但她可能不知道,“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和“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的意境是有多苍茫和落寞!最后的那次离别,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只身一人站在世界的尽头,哽咽难言。
此后的很多年,我十分害怕离别,畏之如洪水猛兽。耕耘三尺讲台二十余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见惯了太多的迎来送往,这才对离别似乎有所免疫。每到凤凰花开的毕业季,黯然神伤时,我常常安慰自己,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离别才能更好地重逢!像我当年一样,学生们将以此为原点,去开启了一个又一个新的征程。而我,将帮他们守着记忆,记住他们青春的模样,在离别时,送上我真诚的祝福,等待他们跨越万水千山的归来!
做个达观的人吧,让离别开出花,在这个美好的时代,去遇见更好的自己,当思念化成风吹到远方,那重逢还会远吗?